“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吗?我的手腕麻了。”
将军警惕地注视着安仕黎,这名原先就像一块破布的年轻人,此时却像深渊一样叫他捉摸不透了,但无可否认的是,安仕黎那动人的自信正一点一点征服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着,沉默维持了五六息的功夫。将军把剑从安仕黎的脖颈处移开,往下轻轻一划,紧缚安仕黎双手的麻绳便散落在了地面。
安仕黎活动活动有些酥麻的双手,也是在这时,将军注意到安仕黎的右手没了半截食指和半截中指,且断面还缠着带血的布条。安仕黎微笑地对将军说道:
“多谢!”
“废话少说,告诉我你能做什么。”
将军不耐烦地将剑柄捏在手中,等候着安仕黎的回复。安仕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郑重地看向将军,道:
“我的方案,投降。”
“什么?”
简短的两字顷刻就在将军的心头烧起熊熊大火,他怒不可遏地挥剑直指镇定得如魔鬼般的安仕黎。
“在下说的可不是真的投降,而是诈降。”
“呵!”将军冷笑一声,“诈降?你把宣军都当傻子了不成?小子,你为了活命,还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将军的剑刃又一次像一条毒蛇般锁定了安仕黎,安仕黎的脸庞闪过窘迫,但他还是维持住了镇定。
“就算不成,于将军、于丰平守军又能有何损害?宣军要杀,徒杀安某一人。然若能成,便能为将军争取喘息之机,使丰平继续固守,将军又何故不让安某一试?”
将军那注视安仕黎的眼睛里,正散发着更加浓烈的兴趣。他把剑收回了剑鞘,并询问道:
“你——不是洪辽的人吧?”
“唔。”安仕黎愣了片刻,旋即正色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与安某从属何人又有何干系?将军知安某乃我大昭之臣民足矣。”
“你也配跟我谈国家?”将军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安仕黎不知如何回答,这份默然很快便又被将军自己给打破,他笑着说道:“别谈什么国家,你嘴上说得漂亮,你自己真的信?你们这些文人啊,尝到国家所予之恩泽才知道唱两句颂词,放下碗筷没多久,立马便要骂娘……呵!功、名、利、禄,岂有他哉?”
将军的话语可谓一点也不情面,将大义的外衣统统剥下,暴露出里面的那包裹肮脏污秽的利益纠葛,可实在不宜拿上台面来讲,换句话说,这可一点也不体面。安仕黎难以置信地看了将军一会儿,可既然话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反而是自讨没趣,安仕黎迅速调整好了心态。
“安某自幼寒微。”安仕黎开了口,他决定袒露心迹,“安某虽自以为身负大才,奈何只凭门第卑微这一条,安某哪怕呕心沥血,依旧对那些出身显贵之人望尘莫及。安某曾入京参加会试,不幸遭遇落榜,在京羁旅,因路见不平而与地痞争执,遭其痛殴,断我二指!安某悲愤交加,欲告官惩办诸地痞流氓,奈何这些地痞又有权贵庇护,安某无可奈何。离京之前借酒浇愁,又为娼妓所辱!安某钱财散尽,无颜返回乡里,又闻北疆战事突起,安某为建功业,遂欲北上投军。途中安某听闻丰平城被围日久,又遇到一重伤而死的终平信使,得到了其身上送往丰平的密信。便想到了这条诈降计,私以为此计若成,丰平保全,安某功业就矣。安某亦知此行九死一生,然若能实现安某之志向,便是刀山火海,安某有何惧哉?安某寒微之人、卑贱之身,累累若丧家之犬,苟存人间,于世何补?安某不甘,不甘终我一生都要为高门贵姓踩于脚下,不甘心怀壮志然到头来终究有志难伸,不甘浩瀚之史书连我安仕黎之名也未曾留下。只要能有一丝机遇,哪怕只有一丝机遇,安某亦要为之殊死一搏,纵然粉身碎骨,虽憾无悔!”
将军惊讶地看着安仕黎,从安仕黎的眼中,将军可以感受到蓬勃的欲望,这种欲望可以说是近乎疯狂,疯狂到令人感到悚然。尽管是如此赤裸裸的欲望,却未必令人多么厌恶,极端的欲望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拥有了足够的东西,却仍然想要继续拥有更多,另一类则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渴望到达了顶点。安仕黎就属于后者,他的欲望,透露着可悲,也透露着无奈。因此将军的眼中没有轻蔑,并表现出了相当的郑重,他说道:
“那么,你就一点后路也不肯给自己留?”
“后路?”安仕黎苦笑一声,“将军所指的后路指的是从此忍受这一无是处的现实?若安某永远不能按照期望的方式活着,安某虽生犹死,纵然气息未绝,亦不过是一副行走之骷髅。”
“如果……”将军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安仕黎,“如果你一败涂地呢?拼死拼活,依旧没能得偿所愿,那你又该如何?那时的你,不会觉得今日之豪言壮语分外可笑?”
这一询问的确令安仕黎犹疑了片刻,可很快他便转为了爽朗之大笑。
“哈哈哈哈哈……安某怎会不明白?世间之事,败是寻常,成是异常,然畏惧失败而踌躇不前,终将一事无成。安某自知成功之希望微乎其微,但只要这一希望成真确能助安某如愿,安某何惜一命?安某愿以一切身家性命,搏上一搏!”
“亡命之徒。”
将军面无表情地撇下一句。
将军悄然叹息一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坐下,他捡起火折子,拿它点燃一旁的蜡烛。光线微弱的屋子里,蜡烛释放着飘摇的火光,将军看向安仕黎,交代道:
“你先去把肩上的伤治好,别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我们这有一个神医,治外伤很了得,你处理好伤口后,我派你为信使,向宣军诈降。到了宣军营面对许志威那帮人,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领了,亡命之徒光有运气也是不够的。但愿……你能成功吧!”
将军凄然一笑,两只炯炯的眼睛注视着那飘摇不止的火苗,那火苗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又好像还能燃烧长久的时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