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福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慌忙地向洪辽解释道:
“没有谁教孩儿,这些…这些都是孩儿自…自己想的。”
“知子莫若父,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你老子?”洪辽看也不看洪福,接着拿起银勺,舀起汤羹继续品尝,显然已经不屑于再和洪福争辩。洪福只好一言不发,不知所措地把头低下,像块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是洪思用教你的对吧?”洪辽淡淡地开了口。
洪福惊讶地看着父亲,慌张地矢口否认。
“不!不是!这…这些…都……”
“唉!”洪辽叹息一声道:“别傻愣着,把洪思用叫过来。”
“是。”
无奈之下,洪福只得去把洪思用叫来。等洪思用进了洪辽的屋子,洪辽又让洪福退下。洪思用勉力维持着镇定,等候洪辽的发落。洪辽观察了一会洪思用,开口说道:
“是你教了我儿子那些话,并让他转述给我的?”
洪思用连忙跪在了洪辽面前,低头说道:
“大人恕罪!侄儿听传言说大人有撤退之心,以为此举恐有不妥,汲汲于为大人建言献策,故出此下策。”
“哼!”洪辽轻轻一声冷哼。洪思用的话很中听,念及这小子是急于为自己出谋划策,洪辽没有对这小子教唆自己儿子的事情再作追究。他转而询问道:“传言也值得取信吗?小儿辈,终究是急心气躁!”
“是!小侄失虑,多谢大人教诲。”
“起来吧!”
“是!”洪思用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洪辽瞧了他一番,洪辽虽然嘴上没有承认弃守终平一事,其实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丰平沦陷的消息已经传来,丰平那边的许志威大军正加加入对终平的围攻。成为孤城一座的终平,只有撤退一条路,不然等着宣军展开合围,城里的人就都等死吧!洪辽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儿天资聪颖,敏于世故,不是自己的那个天真儿子比得上的。洪辽产生了些兴趣,便问道:
“我问你,倘若本总督真的决定撤兵,又有何不妥?”
“小侄以为如此一来,那大人便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哦?”洪辽微笑着说道,兴致更加提升,“如何便是工于谋国,着于谋身了?”
“倘若大人得知丰平沦陷而有撤离终平之意,侄儿以为深得兵法之精髓。所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丰平既失,终平即为死地,不疾破敌军,将为其所困,然寡不可击众,我军恐难战胜,长留必亡,故南渡踏江,此保全之策!然大人之明举虽能保全将士,却实难以保全己身。大人安边护国之心昭然,然朝臣终不明也!必大举攻击大人丧失王土。兼陛下本因改革诸事圣躬不豫,艰难维系,闻大臣抨击大人,未必不治罪大人以抚朝臣之心。故曰大人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
“这……”洪辽的脸色铁青,他明白这些的确是那些除了口嗨什么本事都没有文官们可以干出来的事情,内心不禁为诸如自己这般公忠体国却举步维艰的社稷肱骨而叹息。他再三思考,觉得自己虽然是当朝国丈,皇帝也未必会因此庇护自己,现在是皇帝推行改革的时机,他很有可能为了他的变法大业把自己扔出去平息众怨。洪辽斟酌了起来。“唉!吾不欲以己身之安乐贻误国家之大事,只恨无两全之策!”
洪思用的心脏加速着跳动。从洪辽询问他如果真的弃守终平有何不妥时,洪思用便已经可以确定哪怕洪辽没有正式决定南撤,对该方案也是跃跃欲试的。洪思用明白,洪辽选择南撤,洪氏一族哪怕不会覆灭,至少也不会再是当今大昭最炙手可热的家族,这对于洪思用攀附洪家以求上进的理想是致命的,他为了出人头地,连姓都改了,投奔洪家成为洪辽长子的伴读,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洪思用笃定,洪辽感叹没有两全之策,可不是将国家大义置于小家之上,他感叹之处,在于撤离终平他可能被皇帝收拾,不撤离终平那他就要被宣国人收拾了。所谓的两全之策,两全就两全在怎么让他不被心力憔悴的皇帝收拾也不被来势汹汹的宣国人收拾。洪思用紧张万分,这个问题正是洪辽给他的考验,也是他上升的台阶。如果回答不来,洪思用的隐忍与努力就可能化为乌有。
“大人。”洪思用自信地微笑起来,答案,他早就思考好了,“撤退无妨,重要在于时机。宣军势大,终平亦为坚城,守至开春,宣军唯有撤退。事后,大人可向陛下上书南撤,陈明利害,令陛下下旨准允南撤。倘若大人之南撤为遵从陛下旨意行事,陛下焉能治罪大人?群臣又焉能非议大人?全国而全身,或可慰大人公忠体国之心。”
“好!”洪辽拍手叫好,欣慰之色溢于言表,他欣赏地看着洪辽道:“不错!你小子着实聪慧,智谋不凡。相信你也看得出来,我那长子洪福好勇寡谋,日后,他还需要你多多扶持。”
“谢大人看重!”洪思用激动地跪倒在地,洪辽这番托孤式的言论已经洪思用隐约窥见自己前程似锦的未来了,他如何能不激动到不能自已?他感到自己那颗滚烫的心都要冲出胸腔了……
“砰”的一声,洪辽的银勺子掉落在地上。
“哎,真是,贤侄,帮本都督捡一下勺子。”
洪思用愣了愣,他现在跪倒在地,而那掉落的勺子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现在他要么站起来,走过去,蹲下,然后把勺子捡起来递给洪辽,要么就爬过去捡起勺子,再把它递给洪辽。但洪辽迟迟没有发出起身的指令,始终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等待他把掉落在他脚步的勺子捡起来递给自己。
洪思用动身了,他像一条狗似的爬到洪辽脚边,捡起那只勺子,将之双手托起举过头顶,递向洪辽。洪思用不禁试图俯视着从他手中取走勺子的洪辽,发现他看也没有看自己,哪怕只是一个瞥过的目光。
洪辽接过勺子,拿在手里用丝绢仔细地擦了擦,吹了吹,然后才想起对洪思用说道:
“哦,起来吧!你可以走了。”
“是!”
洪思用恭恭敬敬起身,以轻盈的脚步离开洪辽的屋子。在这个过程中,他那张青春稚嫩的面庞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是一张冰冷冷的面具。
……
曹承隐告别石建之后直奔宣军大营而去。
许志威率领主力前往终平之后,留下了六千宣军用以看管丰平内的昭军。曹承隐知道许志威是想要直取终平,他对这一企划不置可否,但对于许志威只留下六千宣军的决定,曹承隐是嗤之以鼻的,光靠六千疲惫不堪的宣军,只怕未必敌得过城内蓄势已久的昭军精锐,更何况他们的统帅还是石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