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流沙,从毫秒堆积成秒,从秒积累成日,若沙河旷日累加,则月以继月,年将复年。
康斯坦丁·瓦尔多的长矛犹未减速,而隧道中的碎石则堆积如落叶——纷纷扬扬,且粉身碎骨。
尔达的情绪在膨胀的怒气和恐惧向外洋溢的担忧之间来回摇荡,而康斯坦丁的挥刃仍然精准无误。禁军被塑造成一件技艺登峰造极的精准武器,如今禁军统领正履行这件工具本身依托其而获得定义的使命,即纯粹的职责。
他与尔达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如此之久,也许是数天,也许更久。对于康斯坦丁来说,在这段并不漫长的近身战之中,他已经度过了远远超过一场战役所能持续的时光。
日神矛向他不间隙地揭示着尔达所拥有的一切真理。这柄长矛自统一战争以来,便被他紧握掌中,作为他武器之躯的延伸和完善。每每长矛将敌人的血从身躯中汲取而出,记忆与真理便伴其而至。某种意义上,这是另类的基因侦测神经,但它更加残酷而不可抵挡。
帝皇对尔达的最后一言终而复始地通过长矛找上他,以至于他对主君刻骨铭心的记忆进一步加深——并非动摇,而是作为逻辑中模糊碎片的进一步填补,将康斯坦丁心中的预留地一点一滴地填向完整。然而,除此以外,他也看见那些更加临近的细节。
确切来说,当他阅读尔达近二百年陈旧又新鲜,在当下不断无意义重复过去的岁月时,他不停地见到一个基因原体。那个生物验证着他当年就确认的一重观点,即基因原体的不稳定性胜过了他们能够给帝皇带来的收益。
他从尔达的过去中,不停见到十一号跨越年龄阶段的生长,有时是儿童,有时是高大的成年者,有时是不存于现实宇宙的巨蛇,就像他生命的每个时间都经历过一次蜕皮或破茧的转折,先前一个时段对那個原体的生长毫无助力,也不存在一个绝对的连续性。
当他年幼时尔达与他共同身处一个冰块一样被封冻在固定时间里的人造世界中,周围的机器按照固有的定律自行运转,构成一个完整的严丝合缝的迷宫世界,一切都是对现实世界的仿制而尔达对此心满意足。
她给他穿上精巧的行头就像那是某种帝皇子嗣应有的标准形式的制服,然后讲述自己对人类未来的想象和构思就像那个新世界已经一刻也不停顿地抵达了她的周围,整个世界就是她和她的同行者一同建立给孩子但实际上仅仅供她自己使用的玩具房。
至于十一号,他一开始都不会说哥特语。
康斯坦丁向着背后的墙壁撞去,岩石在他的盔甲上炸开,他的腰骨传来破裂的剧痛,而他的左脚扭在岩缝中。他的矛扎进地面,世界在他眼前回旋倒转。
他抬手拽住尔达的半只手掌,将她增添的第三根手臂折断,幽蓝的光芒大声尖啸,遮蔽了尔达翕动的嘴唇。这位灵能大师用憎恨哺育了她万年的力量,憎恨,憎恨的符文刻满了她浑身所穿的数十米蓝纱,憎恨支持她横跨银河重返摩洛,而憎恨源于恐惧。
日神矛从尔达的大腿向下穿刺,贴着肌肉的边缘不停穿透,如同日光本身一样垂直。鲜血的记忆顺着长矛的杆盘旋向上,世界颤抖着转向了另一段记忆。
一个一声不吭的女人带着她的孩子从一片土地转移到另一片土地而后者只能凭借猜测来获得他好奇的去向,他的衣服从一套精巧的服饰更换到另一套就像那只是一阵阵飘来荡去的幻象烟雾。
她用她高大的身躯俯视着他,同时当他是某种向着尖牙利齿的巨蛇发展的幼体,以及为了彰显她和主君不同而必须关心的小孩子,所以她用当地最顶尖的食物和衣服去装点他,把他包裹在抛光的铜袖口和绣着漂亮纹路的芬芳丝绸里,告诉他自己虽然别有指望但首先她希望他茁壮成长。
他们夜间躺在两个房间中的时候倾听彼此的声音和心跳,这是言语无能为力时最为响亮的沟通方式,而尔达唯独阅读出白天的时间里十一号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冰冷情感,他难以平息的憎恨并不针对他应当仇恨的对象而是直接指向她本人。
似乎每一次她对他用自己全部的慈悲赠予他的触碰和安慰,都在寂静无声的时间中转变成养育消极态度的无情仇恨,而这不是他的错,同时尔达也相信这不仅仅是自己的错,因为她的仇恨不是她的意愿而是另有根源。
康斯坦丁站起来,炽热的火燃烧在他的头发上,烧灼的气味顺着向下坍塌的山体一起向他偏转着冲来,他挥拳猛然击中尔达,而后一击扭下她的头颅,尔达的身体向后倒,上半身砸在倒塌的巨石中,她的头滚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就像它还与肺部通过一根脆弱又纤细的血肉管子紧密相连。
或许的确如此,因为这早已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肢解她的一部分。他确定自己需要一个或多个寂静修女,但他将继续孤军奋战。
顺着日神的矛尖时间继续在过去和现在同时流动,故事和记忆与思想和感知从半死的血肉之躯中生长,从某一天起尔达遗忘了进食而那是她在一个月后才想起来的事,她还记得要进食时咽下去的食物往往还没有转化成养分就被胸膛中翻滚的恐惧与伪装的仇恨腐蚀了,而这恐惧又转化成养分本身来喂养她。
直到某天他们相互对视就像两块坟墓里面面相觑的灰土墓碑一样沉重而平静地敌视着,尔达问他是否发现了自己忘记进食而十一号回答所以呢她又不会去死。
至于另一个时而存在的银匠,他对尔达和十一号都毫无关心,在尔达醉酒一样的记忆里那个人用一种秘密的眼神站在窗户的后面从高至低地俯视,并静静等待时间在他们身上像河流一样堆积泥沙。
转折发生在有一天,银匠向尔达劝说一个形态完整的基因原体最后仍然将成为帝皇所需要的容器或钉子,除非让这个生于灵魂海的造物回到他最初的形态。
那时他们身处机械的世界之中周围所有零件都在类似人类的躯壳里轰鸣,十一号问她我做谁的工具有什么区别,问她我为了帝皇去死和为了你去死有什么区别,尔达说帝皇不爱基因原体而她爱他。
十一号并不在乎她的答案因为在听到回答之前他的口型就做好了说“好吧”的准备,当他舍弃身体的时候他用某种看不透的微笑拒绝了她的眼泪,就像他已经洞穿了自己一生的意义。
“你杀不死我——”尔达的头颅嘶嘶作响,被混乱的头发和蓝色纱巾裹成球体,“你的确可以杀死我无数次,统领,但是——”
康斯坦丁将矛送进了尔达的眼窝,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做,即使山洞正进一步向着他的所在地坍塌。
而后,他机械地抽出矛尖,这是他能做的一切。
康斯坦丁·瓦尔多感受到他的喉咙被勒紧,如此迅速而毫无征兆地,强烈涌出的惊愕冲垮了正常状况下一名禁军应有的冰冷状态。从他的骨髓里,他听见一层黄金的薄薄蛋壳正破碎崩溃,整个世界随之震动。
——
“他模仿了这些机器,这些工具。”
莫尔斯说,挥手扫开那些他从灵魂海中捞出的残片。这颗无名星球上没有有情灵魂的杂音干扰,所以他完成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加轻松。
“那个笑容如出一辙,如果他别总想着破坏帝皇的计划——探测到这里网道门了吗?”
“不是,但能够确定这里的门扉出口在地下。”佩图拉博站起来,他的视线从虚空中收回,线缆内部轻微的嘶鸣仍在继续。
“是马格努斯的星语,他希望他能够和我们直接对话。”
“让他直接联系我,毕竟他的小型塑像还在你旗舰里——有些遥不可及。”
马格努斯的信号来得匆忙而焦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佩图拉博是否知道帝皇已经登上了黄金王座,紧接着他懊恼的叹息证明他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你心神不定。”佩图拉博沉声说,“除了暴君星的来历,你还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