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向前探探身子。“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会照顾我的,对吗,汤姆?”温妮掀开自己的面纱,一脸痛苦地看着自己的救世主。温妮的眼睛大大的,就像在两个白色闪亮的白球上烧出了两个黑洞一样。
“我们不会有危险的,”奥斯邦认真地盯着温妮的眼睛。在温妮看来,奥斯邦的眼神充满了力量和温柔。她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亚历山大·奥斯邦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外号“医生”。他之前写过一本医学小册子(没有获得政府批准),还在工人倶乐部里就社会卫生等话题做过演讲,他不会受社会习俗的制约,但是他相信科学。他现在正以科学的眼光审视温妮的脸,这张脸简直就是一个杀人犯的脸。奥斯邦又想到了犯罪学家龙勃罗梭的论断,温妮的脸颊、鼻子、眼睛、耳朵,每一个相貌特征都符合龙勃罗梭对有犯罪倾向的人的描述。温妮的嘴唇微微张开。奥斯邦看到了温妮的牙齿。天啊,连牙齿都和描述那么相符。“你的弟弟,他其实挺好的,很有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完美的。”奥斯邦显然有些紧张,他甚至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奥斯邦掩饰着内心的恐惧。温妮听到赞美弟弟的话很是欣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米阳光。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温妮温柔地说,嘴唇微微发抖,“原来你一直都留意他。谢谢你,这让很我感动。”
“你们俩真的很像,”奥斯邦继续说道。他不能让温妮看出他的紧张。他真希望火车赶紧启动。“真的,他很像你。”
这些话其实表达不出什么感情,听起来也不够真挚,但是却是以打动温妮。温妮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奥斯邦赶紧走进车厢,关上车厢门。他朝车站里的挂钟望了望。离开车还差8分钟。温妮没有间断地哭号了足足3分钟。后来,她的情绪稍微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大声哭号了,只是抽泣,泪珠“扑哧扑哧”地滑落。
“汤姆,弟弟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可我却那么怕死。我怎么可以这样!我怎么可以这么懦弱!”
温妮说她真的非常想活下去,尽管必须要活得没有尊严,活得低三下四。人在感叹自己遭遇的时候总是这样,明明自己经历很多,却难以找到言语来表达。从温妮支离破碎的语言中,奥斯邦瑞测着温妮的真实想法。
“我怎么可以那么怕死呢?汤姆,我本来想自杀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怎么那么儒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直到遇到了你……”
温妮停顿了一下,“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剩下的时间都会好好伺候你。”温妮充满感激地说。
“你去那个角落坐着,别坐在靠近站台的那个角落。”奥斯邦充满关怀地说。温妮很听奥斯邦的话。看到奥斯邦那么关心自己,温妮又放声哭了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哭得还剧烈。终于,奥斯邦听到了他等待已久的哨声。他咬了咬上嘴唇,好像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奥斯邦感觉得到火车开始开动了。温妮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感觉到,她只是哭个没完。奥斯邦静静地坐着。火车的轮子越转越快,“轰隆轰隆”的声音逐渐掩盖了温妮的哭声。突然,奥斯邦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跃出车厢。
就在火车要离开站台的那一瞬间,奥斯邦跳出了车厢,摔在了站台上。原来这就是他的计划,一个需要奇迹才能成功的计划。奥斯邦很幸运。他在最后一秒跳出了车厢,虽然翻了好几个跟头。像被猎人打中的兔子一样,但他只是有一些擦伤。奥斯邦站起来,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但是,他很平静。他还要应对应声赶来的车站工作人员还有乘客。他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是来送妻子上车的。妻子刚刚接到消息,说她母亲快要不行了,要她赶紧赶回去。他说他当时一直在安慰妻子,完全没有听到吹哨的声音,也没有感觉到火车开动。人群中有人问道:“那你怎么不到南开普敦再下车?这样跳下来多危险啊。”奥斯邦解释说,妻子的妹妹还在家里照看三个年幼的孩子。现在电报局又关门了,如果自己太久没回家的话,他们一定会非常担心的,所以自己一着急就跳了下来。“不过,肯定不会有下一次了。”奥斯邦朝周围的人笑笑,接着大步离开了车站。真的是个奇迹,奥斯邦甚至没有崴脚。
走出了车站,一辆马车停在了奥斯邦面前。奥斯邦怀里揣着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得到的钱。他拒绝了车夫。
“我能走。”他朝车夫友好地笑笑。
奥斯邦打定了主意一路走回去,他沿原路返回,走过了大桥,走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走过斯隆广场。后来,他又来到了一座大桥上。他望了望桥下的河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偶尔看到一些闪亮的水花。他抬头看看前方的钟塔,00:30。
奥斯邦继续往前走。薄雾升起,整个城市都还在沉睡之中。奥斯邦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像个影子。铁路沿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路灯,附近还有一些破败的房子。不知道他走过了多少广场,多少街道,终于,他来到了一座小小的灰头土脸的房子面前。他穿过房子面前杂草丛生的花园,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钻了进去。
奥斯邦顾不上脱掉外衣就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了足足15分钟。然后,他猛地起身,弯曲双腿,抱着膝盖。他就这么坐在床上,直到地平线上出现第一道曙光。奥斯邦从火车站一路走回家,一路上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走了那么远也丝毫没有觉得疲惫。现在,他照样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几个小时,坐得再久也不眨一下眼皮。但是,当第一道阳光从窗户照到奥斯邦的床上时,他松开了欢手。一头倒了枕头上。前一秒,他还瞪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下一秒,它们就紧紧地闭上了。奥斯邦睡着了,阳光洒满全身。
第十三章
尾声
教授住的地方真是家徒四壁,除了那个挂着铁锁的大碗橱,他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碗橱是教授在伦敦东部从一个海军那里买来的。因为碗橱太大了,没有什么人肯买,那个海军才便宜卖给了教授。教授住的地方倒是挺大,也很干净,但是没有什么布置和家具。教授过的日子也就是温饱,哪有钱购置家具。墙上糊着浅绿色的墙纸,上面还有很多污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墙纸背面画着地图。
窗边放着一张木桌子。奥斯邦正坐在桌子旁边,双手托着腮帮子。教授还是穿着他那套破旧的花呢外套,脚上穿了一双破破烂烂的拖鞋,双手紧紧地插在上衣口袋里。他正在给奥斯邦讲他最近去看迈克里斯的事,语气听起来挺放松。
“迈克里斯还没有听说维罗克已经死了。可不是嘛,他根本没报纸可读。我当时去了他的小木屋,结果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喊了六七声,他才从楼上回答我。我还以为他在楼上睡觉呢。其实他正在楼上写书,都连续写4个小时了。他都快被一堆草稿纸淹没了。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根啃了一半的胡萝卜。我猜那就是他的早餐。他现在就吃一点生胡萝卜,喝点牛奶。”
“那他看起来怎么样?”奥斯邦的声音毫无生气。
“还不错。我从地上拾起来一些草稿看了看。他根本毫无逻辑,说理一点都没有连贯性。他把自传分成三个部分,‘信仰’‘希望’‘宽容’。他把世界想象成一个大型的医院,里面有开满鲜花的花园。在那个大医院里,强壮的人会自觉地照顾虚弱的人。”
教授停顿了一下。
“这听起来多傻,是不是,奥斯邦?虚弱的人!这个世界之所以那么糟糕就是因为有这些虚弱的人!”教授的声音非常阴沉。“我跟他说,在我看来,世界就是一团乱麻,虚弱的人就应该被拖出去消灭掉!”
“你懂吗,奥斯邦?他们就是一切麻烦的源头。可他们,那群虚弱、愚蠢、懦弱、贪婪的人却是社会的上层。他们是绝大多数,他们掌握权力,他们掌控这个世界。要想这个世界进步,必须全部将他们消灭!全部消灭!奥斯邦,你听着。首先,我们要消灭那些虚弱的人,然后是那些相对强壮的人,懂吗?先是瞎子,然后是聋子和哑巴,然后是瘸子。就这样。我们要消灭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偏见,所有的习俗!”
“那剩下的是什么?”奥斯邦问道。
“剩下的是我,如果我足够强壮的话。”身材矮小、脸色蜡黄的教授自信地说道。他有一对又大又薄的扇风耳,说这话时,他的耳朵都红了。
“那群虚弱的人还管着我!我受够了!”教授咬牙切齿地说。他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我才代表着力量。但是,我需要时间,时间。他们虽然是绝大多数,但是他们太蠢了,根本不懂怜悯,不懂恐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拥有一切,他们占有所有的有利条件,拥有一切,甚至死亡,我最有力的武器。”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沉默了。教授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我们去塞利纳斯喝一杯吧。”奥斯邦打破了沉默。教授欣然同意。他今天特别开心。
“啤酒!说走就走!让我们把酒当歌,开开心心,我们是强者,但说不定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教授拍了拍奥斯邦的肩膀。
教授边穿靴子边问奥斯邦:“你今天是怎么了,奥斯邦?你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平时你都不来找我的,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听别人说,你最近经常出没于酒吧啊。怎么回事?对女人不感兴趣了?她们不是能给你力量吗?”
他穿好了一只鞋,单脚站着去穿另一只。他的靴子看起来很沉,鞋底很厚,很久没有擦油了,而且已经修补了好多次。他笑了笑。
“跟我说说,奥斯邦,难道是哪个女人为了你自杀了?你永远不会有多大的成就,你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