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帮这些年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洪虎门柳剑派这些年轻后生则广开财路,蒸蒸日上,鱼龙帮派里都说是风水出了问题,刘老帮主无奈之下,寻了龙睛郡几位精于堪舆青囊的高人来一探究竟,银钱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说做了许多补救手段,依旧没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传言是阴阳犯冲,矛头直指不肯出嫁的刘妮蓉,当下更是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刘妮蓉心中的自责如何能轻了。尤其是当捆了龙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钟澄心后,刘妮蓉就知道这场劫难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了,刘老帮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们不清楚将军汪植的底细,这名武将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从旧西楚流传到北凉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镇压得刘老帮主诸位大气都不敢出,先是钟府文士给羁押,让人震撼,后来竟是连钟家长公子都没放过,不过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头畏畏缩缩,让鱼龙帮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啊。
当刘老帮主看到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大踏步跨过门槛,老人顿时心死如灰,手脚冰凉,他不以为在北凉惹上了暴戾著称的钟大将军,谁还能救得了鱼龙帮。真扳手指头算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惜那几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凉王徐骁,入蜀封王的陈芝豹,凶名在外的褚禄山,与钟洪武同掌北凉兵权的燕文鸾,刘老帮主这辈子都没能远远见过一面。钟洪武的到来,局势立即颠倒,连不可一世的汪植明显都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老人是北凉十数万铁骑名义上的统帅,是北凉军中屈指可数的帅才式将军,跟随人屠戎马生涯三十年,尤其春秋战中积攒下来的赫赫战功随便拣出一个,就能压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气凝神,仍是没有站起身。
北凉境内寥寥无几文人胚子之一的钟澄心则欣喜若狂,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如此大亏,给骄横甲士绑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板上,不断告诫自己士可被杀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泪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释然的同时眼神阴沉,眼睛始终盯住那名横空出世的兵曹参军,他出身陵州书香门第,曾游学江南六载,跟随一名隐士潜心研习过纵横之说,并非是那种故纸堆里的愚士,起先钟府听说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钟澄心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可极重颜面的钟澄心没能扛住汤自毅的鼓吹怂恿,加上长公子那个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浇油,刻意说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钟府开刀立威,只要钟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无路可退,以后汪植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会大摇大摆骑在钟家头顶拉屎撒尿,这可就是戳中钟家长公子的心痒软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艳羡曹长卿陈芝豹文武双全的声望,钟澄心平时在府上修生养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也会练剑,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谈兵法,众人敬畏他是怀化大将军独子,不敢有任何辩驳,只是溜须拍马,钟澄心便愈自怨自艾,曾亲自雕章一枚,书有“迟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过是轻巧滑稽的私闺怨言罢了。他作为幕僚,行事谨慎,也演得一手好戏,既然钟澄心执意要尝一尝亲手带兵的瘾头,他也就乐得来不值一提的鱼龙帮添一添柴火,只是没想到汪植还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给自己擒拿,他心中惊讶,而暗自忌惮,不在汪植的蛮横姿态,而在于鱼龙帮那几位年轻人不合合理的镇定,他瞧不起绣花枕头的钟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所有世家弟子,难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场针对钟家的精心预谋?是钟澄心龙睛郡郡守的位置?还是所谋更大?
他本以为当怀化大将军提矛而来,一切阴谋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融化在大将军的炙热权势之中。钟洪武虽说跟北凉王赌气,辞去了骑军统帅之位,可俸禄还在,官衔依旧,虽说权柄有些折损,却绝非一般人可以挑衅,他敢断言这个时候看似在北凉王跟前“失宠”的老将军,是连军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官场便是这般有趣,钟澄心成为龙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对整座北凉官场的一声警钟。
但接下来一幕,大厅内众人毕生难忘。
白年轻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张罕见俊美的阴柔脸庞,更有一双桃花眸子,但年轻公子哥相貌清逸,却有一股钟澄心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雄奇风度。
徐骁的徐。
汪植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握紧了茶杯。汪植无疑是胆大包天并且身负真才实学的武夫,否则也做不出经常亲率精骑远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壮举,这恐怕也是边陲骁将独有的“怡情”手笔,能让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轻的角色,但是那场截杀过后,亲自领教了韩貂寺的无敌,加上事后与北凉王喝了场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对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惊且惧了,他汪植三千骑兵不过截杀韩貂寺一人,至于剑阁同僚何晏麾下的两千骑,还谈不上如何死战,韩貂寺穿过骑阵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灵犀地撤离了战场,各自皆是没有打算把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赔在西域。但铁门关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势力,就是皇子赵楷带着两百御林军和十几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卫,更有一位顶尖高手的女菩萨护驾,徐凤年竟然带着亲卫营就那么直截了当杀了过去,万一赵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凤年就不怕憋屈得战死在那边?事后还得连累整个北凉都被戴上谋逆造反的大帽子,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稳稳当个十年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啊!是铁了心要既要跟陈芝豹堂而皇之争凉王又要让朝廷不得插手西边的双管齐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击,铿锵作响,恭声道:“末将汪植参见世子殿下!”
刘老帮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场。刘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点都不信这位吃饱了撑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凉世子。
钟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战的怀化大将军,骤然见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年轻世子,只有些许讶异,绝无半点畏惧,若是有半点看好或是忌惮这个年轻人,钟洪武怎么可能会当着徐骁的面大骂世子卖-官行径,老将军将手中铁矛轰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满脸不屑,继而望向微服私访龙睛郡的徐凤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亲自莅临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丑话说在前头,青楼里卖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钱是最好,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本将也懒得理睬,可如果在龙睛郡境内强抢民女,别说有汪植的一千骑,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马义从,本将一样一个不漏,全部扣押!”
刘妮蓉被积威深重的怀化大将军顺势一眯眼,毛骨悚然。
徐凤年将那张生根面皮交给青鸟,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钟洪武,轻轻笑道:“别一口一个本将,都已经是卸甲归田的老头子了,安心享福颐养天年就好。”
老将军怒须张,本就相貌怖畏,瞪圆铜铃一般双眼后,更是气势惊人,喝道:“竖子安敢?!别人当你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本将眼中你就是个不成材的废物,瞧瞧你这十几年的荒唐行径,北凉交付于你,如同儿戏!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儿孙,否则早就被我亲手用棍棒打断手脚,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北凉世子的身份板上钉钉,刘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
钟澄心根性懦弱,听闻是世子徐凤年,哪怕有钟洪武坐镇,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凭仗着怀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在龙睛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毕竟在官场上有过好些年的历练,加上钟府上有高人指点,对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其实心底钟澄心对于爹违逆北凉王辞去官职,结怨于将来的北凉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陈芝豹不曾主动离开北凉,这位白衣兵圣仍旧稳操胜券,爹如此作态,钟澄心还可以认同,权且当是一种官场投机。可当下是那位世子最为得势的阶段,钟澄心也读过不少页页死人鲜血淋漓的史书,其中改朝换代又最是人头滚落的大好时分,钟澄心可不希望这类前车之鉴套在钟家头上,退一步说,你这个当怀化大将军的老爹可以含饴弄孙,回乡享福个一二十年,自己还有大半辈子得在官场上攀爬,等徐凤年当上北凉王,自己就算没被殃及池鱼,岂不是这辈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龙睛郡郡守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钟澄心可是一直将下一任经略使视作囊中物的国器大才!
大厅之中以刘妮蓉最为懵懂迷茫和手足无措。
那个被鱼龙帮走镖帮众当面吐唾沫的陵州将军府管事亲戚?那个在倒马关围杀中毫无侠义心肠选择袖手旁观的末流官家子弟?那个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谈得上话的?那个在留下城跟富贾叔侄相称相谈甚欢的油滑公子?那个在雁回关跟卖水人讨价还价才略显暖人心的痞子?那个佩刀却一次都没有出刀的狗屁半个江湖人?
他怎么会是那个北凉世袭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却怎么能是那个她本该一辈子都不该有交集的徐凤年?
怀化大将军把徐凤年的笑意当做理所当然的退缩,一手一挥,号施令道:“松绑!”
徐凤年瞥了眼钟澄心和钟府文士,回头望向钟洪武,“为何?”
钟洪武气极反笑,“你算老几?就是大将军在此,本将也要让你老老实实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头厉声道:“钟洪武,休要倚老卖老!末将一千骑兵,就能踏平小小龙睛郡!”
钟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双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将说话?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钱给徐凤年才买来的官爵吧?敢不敢去凉莽边境上走一遭?小心别瞧见了北莽骑军冲锋,就吓得三条腿都软了。”
汪植面无表情,冷冰冰说道:“钟洪武,我敬你与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后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钟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钟洪武敛去笑意,略作停顿,转头讥讽道:“北凉军中,这三十几年还真没有入我眼的汪姓将军!你那不成气候的爹算哪根葱?”
汪植咬牙切齿,默不作声。
徐凤年冷眼旁观钟洪武的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