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六鼎背着一个都半死不活了还念叨要翠花背他的王八蛋,怨念的同时也如释重负,还会油嘴滑舌,说明没心死。以我手中剑修天道,剑心通明最为可贵,身体这只皮囊,反而是其次,剑心染尘垢,那就注定一辈子别指望入化境。吴六鼎在雪地上飞掠而过,前方翠花背负素王剑开道。京城夜禁森严乎常人想象,只是这一大片京畿辖境的巡夜甲士和一些精锐谍子早就得到上头明令,对三人行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那杀人劫舍的行径,一律不予理会,故而剑冠剑侍违例夜行,一路仍是畅通无阻。吴六鼎到了一栋院落,不去叩门,想着直接翻-墙跃入,结果院中大雪一瞬倾斜如同千万剑,老老实实去推门的翠花根本就不理睬,吴六鼎被逼退回小巷,缩了缩脖子,只得跟在翠花后边,由院门入雅院,院中无人,吴六鼎急匆匆嚷嚷道:“老祖宗老祖宗,急着出城,你老面子大,给带个路?”
屋内只有一盏微小灯火,寂静无声,吴六鼎苦着脸望向翠花,后者平静道:“还望冢主出手。”
一个平淡无奇的嗓音传出,“那两剑学了几成?”
翠花睁开眼睛,缓缓道:“九成形似,六成神意。”
屋内轻轻嗯了一声,清瘦老者曲出一根食指,身形伛偻缓缓走出,指尖上有那截下的一团灯火,他看也不看一眼吴六鼎,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吴六鼎正要开口,老者屈指一弹,那一小团灯火骤然而至,翠花无动于衷,吴六鼎更是闭眼等死,灯火悠然旋回老者指尖,如一客霉枯树死气沉沉的老人“提灯”走出院子,步入一辆马车,驾车马夫是一名甚至比老人还要苍老年迈的老家伙,便是说他两甲子的岁数也有人信,事实上此人四十岁自视己身剑道坠入瓶颈,便去吴家剑冢取剑,结果便成了吴家画地为牢的枯剑士,甲子高龄成为马车内老者的剑侍,如今年数,都可以跟武当山上炼丹大家宋知命去扳手腕较劲了。吴六鼎背着温华坐入车厢,翠花继续领路奔行,马车驶向中轴御道,老人轻轻弹指,灯火出车,犹在翠花身前,尺余厚的积雪道路顿时消融。
老人枯坐,轻声问道:“这就是温华?”
吴六鼎是藏不住话的直性子,竹筒倒豆子说来:“这小子一根筋,黄龙士那只千年王八教他练剑,是要他去杀那个北凉世子的兄弟徐凤年,他不肯,不光从卢白颉手上赢来的霸秀剑留给黄王八,连那把看得比命还重的木剑都折断了。断了一只手臂断了一条腿就算了,毕竟有李淳罡珠玉在前,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可这小子丢了木剑,毁了窍穴,如水溃堤,半点不剩,以后还练个屁的剑!说什么借老子十两银子还十二三两,你这是血本无归了,二十两都不止!温不胜,你脑袋被驴踢了?”
温华靠着车壁,浑身血腥气,咬牙不出声。
老人平淡道:“不这样做,你以为黄龙士能让他活下来?黄龙士那个疯子,什么时候与人念过旧情?他肚子里的那些道理,没有人能明白。既然是他的棋子,想要活着离开棋盘,就要跟死人无异。”
吴六鼎冷哼一声。
老人始终闭眼,依然语气和缓,“六鼎,换成是你,如他这般,就不能练剑了?那好,如果你是这般认为,我就断你一手一臂,废你修为,丢去剑山,什么时候觉得可以练剑了再说。”
吴六鼎一点都不以为老祖宗是在开玩笑,赶忙赔笑道:“老祖宗别生气,我只是替温不胜不值而已,练得剑,一万个练得剑!”
老人睁开眼睛,望向满身鲜血淋漓的年轻游侠,问道:“一人事一人了,你如今空空荡荡,正该否极泰来,可曾想过与我回剑冢?”
温华一手捂住断臂处,脸色苍白如车外雪,摇了摇头,眼神异常清澈道:“我知道你是吴家剑冢了不得的老祖宗,可我说过不练剑了,这辈子就都不会去碰剑。”
老人一笑置之,没有再牵强,闭上眼睛。
街上那一粒浮游灯火是剑,车外无数雪是剑,甚至这座京城都可以是剑,本身更是剑,剑去剑来,岂是手上有无剑就说得清楚?
吴六鼎瞪大眼睛,一脸震惊,老祖宗竟然在笑?!
马车尚未到达,城门便缓缓开启,可见吴家剑冢也不全是江湖传言那般远离是非,马夫下车,缰绳交由同为剑侍的翠花,吴家家主下车前两指一抹,车外灯火熄灭,说道:“温华,我记下了这个名字。什么时候想起了你缺一把剑,不妨来剑冢看一看,八百年藏剑收剑抢剑,剑山数十万柄剑堆积成山,若是到时候没有你想要的那一柄,再下山出冢也不迟。”
温华仍是钻牛角尖的惨然摇头。
吴六鼎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不识趣的温不胜撂翻在地上,然后直接拿雪埋了。
被誉为剑道“素王”的吴家老人跟剑侍站在街道上,望着马车出城远去,身后大雪很快又铺盖严实了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的御道。
老人自言自语道:“外人误以为吴家枯剑便是那无情剑,大错特错了,六鼎这一次,应该理解这个道理了。天道无情,从来不是说那世人凉薄的无情,而是公平二字,人若无情,别说提剑,做人也不配。”
素王身边剑侍岿然不动。
老人回头望去,“不知为何,从这里到皇宫,共计十八座门,总觉得以后有后辈可以一剑而过。”
马车驶出京城半里路,车厢内温不胜突然说道:“让我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