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立冬,下马嵬驿馆多了一名神出鬼没的奇怪老头子,两条白眉修长如垂柳,轩辕青锋只知道这老人前几日闯入院中,跟徐凤年说了几句话,然后出院一趟返回后,徐凤年这几天就变了味,饭还吃,话还聊,觉继续睡,可轩辕青锋总觉得不对劲。大雪渐停,少年戊把那个原本搬到了廊道中的雪人重新放回院子,今天云开一线,天地间骤放光明,徐凤年躺在藤椅上,身份不明的白眉老祖宗神龙见不见尾,
雪人立在龙爪槐树下,徐凤年看得怔怔出神,轩辕青锋搬了藤椅在边上,躺下后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女子站立时挺起胸脯让双峰高耸,那不算什么,平躺时尤为壮观,才显真风采,横看成岭侧成峰,跟文章喜不平是一个道理。轩辕青锋问道:“那老头儿是谁?”
徐凤年这些天有问必答,没有板着脸给谁看,脾气反而渐好,“他只说跟李淳罡互换一臂。”
轩辕青锋又开始挑事,“李老剑神不是你半个师父吗?仇家在眼前,这都不拔刀相向?”
徐凤年轻声笑道:“一剑恩仇一剑了,李淳罡何须别人替他报仇?再说了,老黄还是他徒弟。”
轩辕青锋皱眉道:“缺门牙的剑九黄,是这老家伙的徒弟?”
徐凤年点了点头。
轩辕青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到底生什么事了。”
徐凤年直直望着那座雪人,在轩辕青锋到忍耐极限前一刻,“轩辕青锋,你的梦想是成为王仙芝那般的武夫?成为离阳江湖的女帝?可我知道这是牯牛大岗一战后的事情,更早的梦想是什么?”
轩辕青锋平静道:“我爹能走入我娘的院子,中秋团圆,一起喝自酿的桂子酒。”
徐凤年投桃报李,微笑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用刀用剑都无妨,但一定要仗义恩仇,先给我娘报完了仇,然后去江湖上闯下很大的名声,最好是能在江湖上找到一个像我娘那样好的女子。那会儿还没想过以后是不是要当北凉王,因为从没想过徐骁会老。”
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雪人,“梦想就是那座小雪人,卖不了钱,只有小孩子才把它当个宝,觉得金山银山也不换。可到了你我这个岁数,大多不爱谈梦想了,觉得矫情,也不实在。就像我,哪里还对什么江湖侠客梦有指望,跟你也是尔虞我诈,相互买卖,以后所作所为,那些投靠北凉的江湖人士,也不过被按本事论斤两卖钱买-官。我先前在御道上说的那番话,不叫梦想,是责任。你如今的梦想,也不是梦想,是野心。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两个人真的有梦想,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而我们的梦想,一到太阳底下,雪人消融,没了也就没了。他们两人的梦想,今年雪人没了,就还会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个雪人,年复一年。”
轩辕青锋笑道:“一个是一门心思想杀你的姜泥,一个是只想当上剑客买得起铁剑的温华。”
徐凤年点头道:“对。长大以后,觉得自己梦想很幼稚的,那些其实都不是梦想。”
徐凤年平静道:“温华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傻子,因为他身上有我没有的可贵东西,所以我才佩服他。聪明人都喜欢笑话别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温华就一直是那个被笑话的笨蛋,小时候刻竹剑,可能是被家里人笑话,大起来还挎木剑,是被乡里乡亲笑话,跟我遇见以后,我也隔三岔五就笑话他一根筋,活该没出息。分开以后,我有些时候想起温华,觉得这小子哪天行走江湖万一真给人宰了,我一定去给他报仇,灭他仇家满门。这次京城里出现那个温不胜,我其实不希望就是温华,不是我怕自己兄弟抢了风头什么,而是我自己也练刀也习武,比谁都清楚想要获得什么,就得付出什么,我徐凤年是北凉世子,许多听上去很吓唬人的付出,可因为我家底雄厚,不至于以后爬不起来,但温华是谁,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升斗百姓,他能付出的,除了比命还重的梦想,还能有什么?北凉基业,尚且在离阳北莽虎视眈眈之下,一次败仗输不得,就更别提温华了。”
轩辕青锋淡然道:“所以温华就是温不胜。”
徐凤年站起身,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轩辕青锋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徐凤年伸手从地上挖出一捧雪,堆在雪人身上,轻轻拍了几下,“温华的两剑是黄三甲代为传授,就是成就温华他梦想的大恩人,黄三甲要他杀我,换成是你,杀我,不论功成与否,都有很大机会全身而退,有滔天大的名声,有胭脂评上的女子做媳妇,轩辕青锋,你会怎么做?”
纯色衣裳,寻常女子极难压下,黑白两色还好,若是红色紫色,可就难如登天了,轩辕青锋能镇得住大紫,可见她姿容气质是如何出彩。她想了想,笑道:“废话,肯定杀你,而且毫不犹豫。哪怕那枚传国玉玺是你买卖于我,让我占了大便宜,但若换成黄龙士今天站到我面前,说能让我几年之内进入6地神仙境界,还没有后顾之忧,我杀你,杀得干脆利落,撑死了念一份旧情,留你全尸。”
徐凤年笑着抬头,“你我还有旧情可念了?”
轩辕青锋太阳打西边出来,没有在他伤口上撒盐,不过此时此景,用雪上加霜四个字去形容更合适。
徐凤年给雪人不断加上一捧捧积雪,轩辕青锋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一脚就踢碎了雪人。
徐凤年站起身,他那条藤椅上躺着那一夜前来传信的沧桑老头儿,轩辕青锋挥了挥手,示意徐凤年滚出院子,她则重新堆起雪人。
徐凤年躺在老人旁边的躺椅上,一老一少,年龄悬殊,恐怕得有四五代人。
双眉飘拂,老人双手搭在白眉上细拢慢捻,优哉游哉,“我一生唯独喜好问剑,而且只问敌手最强剑,吴家剑冢自诩天下剑术第一,剑招登峰造极,我便让剑冢素王无地自容,邓太阿年幼时在剑山苟延残喘,我没有教这娃儿任何一剑,只告诉他如果不去拿剑,可到底,邓太阿还是走了术,这是打从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没办法。龙虎山斩魔台下,我去问李淳罡的剑道,互换一剑道,也就互换了一臂,是仇家,也算半个知己。我第二个徒弟,也就是你北凉王府上的马夫,跟你一起出门游历的黄阵图,论天赋异禀,跟大徒弟相比,如同身份,一个铁匠,一个西蜀皇叔,天壤之别,可我心底却更器重一些黄阵图,因为他的剑,更接近于道。事实上大徒弟以剑守国门,临死之前,仍然没有给出像样一剑,倒是二徒弟,被你取名六千里的剑九,第九剑,让我深以为然。”
徐凤年问道:“老前辈,老黄藏剑六柄,都是帮你作下酒菜的?”
老人心情舒朗,点头笑道:“这痴儿没有身份束缚,故而练剑来练剑去,都是练一个情字。笨鸟先飞,反倒是比他师兄更有出息。两次造访武帝城,第一次他是想要让世人知道他师父的名号,第二次则是希望我这个师父知道,收了他这么个笨徒弟,不丢人。”
徐凤年说道:“练的是剑,还的是恩情。”
老人笑道:“我这辈子跟黄龙士打过三个赌,他赌北凉王妃在皇宫一战中入得剑仙境界,他赌在听潮阁画地为牢的李淳罡再入6地神仙,第三赌赌温华,我赌温华不练剑。总算最后关头赢了一次,要不然我也得有个隋不胜的绰号。”
老人不用去看徐凤年,就开门见山道:“不用去费神想我这个姓隋的老不死是何方神圣,黄龙士都不知我真实姓名。说来也怪,我跟黄龙士做了几次交换,仍是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当年京城白衣案,赵家要断你们徐家的香火,元本溪和赵家老皇帝是主谋,杨太岁算是半个帮凶。黄龙士赌的是你娘吴素入剑仙境,仍是用一柄名剑换我出山,以防万一,好护住你娘俩的性命。我这般泄露天机,也不是要你不记仇于黄龙士,这老头儿,早就该死了,处处煽风点火,只不过我不希望他死在屑小手上而已。”
老人感慨颇深道:“天下招式,在我看来无非是好用的好看的两种,李当心挂一条黄河在道德宗头顶,就属于好看的,没办法,因为他终归还是三教中人。吴家素王的星罗棋布,也是好看不好用。真要解释那便是,遇敌一万,一招剑,杀三百人伤六百人,比不上一剑直接斩杀五百人。李淳罡的两袖青蛇,有些不一样,好看也好用,我当年问剑李淳罡,一开始想问的不是两袖青蛇,而是剑开天门。但李淳罡当时心境受损,开不了天门,但论剑招威势,两袖青蛇仍在巅峰,我那一趟问剑答剑,哪怕互断一臂,我仍算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谈不上仇怨。”
徐凤年好奇问道:“那王仙芝自称天下第二?”
老人哈哈笑道:“自谦的说法,哪怕是吕祖转世龙虎齐玄帧和武当洪洗象,也就都是打个平手,唯独八百年前过天门而返身的吕祖亲临,才有七分胜算。”
徐凤年闭口不言。
老人轻声道:“我们所处的江湖,哪有越混越回去的江湖,都是要潮头更高一些的。”
老人轻轻一伸手,被徐凤年抛在城外然后被收缴入皇宫大内的春秋剑,一闪而逝,瞬间来到老人手中,“我当年跟李淳罡没有分出胜负,一直有心结,你既然身负李淳罡的两剑精髓,尤其是还有那剑开天门一剑,我就教你一剑,以后分出高下,去李淳罡坟头敬酒时,说给他听。这柄剑,我只拿一鞘,剑你替我留着,我要去一趟武帝城。春秋何时归鞘,也就是我何时教了你那一剑。”
老人将剑鞘丢入空中,御剑而去离京城。
朗朗笑声传遍太安城。
“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也须尽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