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檀突然笑道:“羌戎两部攻城尤为勇悍,出人意料。”
杨元赞平静道:“太平令扬言平定北凉后,原本只分四等的北莽子民,会多出凉人这第五等,那么当下垫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终于‘高人一等’了。”
种檀虽然知晓此事,但仍是一脸匪夷所思,问道:“这真的也行?这就能让人视死如归了?”
杨元赞轻声道:“中原多谋士,惊才绝艳,不与他们倾力辅佐的谋主对敌,有着咱们无法想象的风采。不说那位离阳京城姓元的帝师,不说远在南疆的纳兰右慈,只说已经死了的听潮阁李义山,十多万流民是出现的,又是如何心悦臣服归顺北凉的?葫芦口戊堡是如何起来的?又是怎么拼死抵御咱们大军的?北凉的牧场,粮草,兵饷,是如何辗转腾挪,硬是帮北凉支撑起以一地战一国的?”
种檀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在我们一样有太平令!”
杨元赞突然压低声音道:“等觉得什么时候可以破城了,你带足精锐,亲自上阵登城。”
从没有这个念头的种檀正想要拒绝,杨元赞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北莽需要英雄!”
从中午那一声嘹亮号角声吹响后,卧弓城这堵城墙,就成了一座鬼门关。
随时随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度越来越快。
已经得到补充再度保持两万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与一千人的更换度也越开越快,哪怕大将种檀已经将那条界线拔高到两百人,一样没能阻滞这种惊人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些攻城士卒在经历过先前两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经验后,越来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砖檑,越来越知道如何多留个心眼,注意哪些从角楼阴险激射而至的箭矢,许多第一次攻城时难免两腿软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蚁附而上,已经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墙下的尸体,不理会那些将死之人的哀嚎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续不断的冲击下,他们可以清晰感受到城头攻势的衰减。
不断有兵马赶赴卧弓城的正面战场,从最早的五百人换防增补,到兵甲还算鲜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带伤,最后到了一声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楼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楼居中坐镇的卧弓城主将朱穆赶到城头之前,副将高士庆已经带着两百亲兵在城头第一线厮杀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白苍苍却老当益壮的老将那杆铁枪实在强劲无匹,如果不是这位江湖豪杰出身的副将亲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头此时就应该站满北莽蛮子了。而内城墙下,尽是来不及善后的袍泽尸体,胡乱堆积,到后来,卧弓城守卒只能含着泪将他们的尸体丢下去。
堆积成山。
朱穆亲自带着三百一直蓄势的精军火支援高士庆,将那一百多已经跳入城墙近身肉搏的蛮子斩杀殆尽,朱穆双手凉刀,滚刀气势如虹,被他一刀拦腰斩断的北蛮子就多达七八人,但是就算亲兵援军将大多数攀附有十几名敌军的云梯推回地面,但仍是阻止不了杀红了眼的北莽蛮子6续登城。朱穆看着有美髯公称号的高士庆胡须被血水浸染打结得就跟一条条冰棍似的,一刀将一名百夫长模样的北莽蛮子劈掉脑袋,一脚踹中那无头尸体,顺势将一名才登城扬起战刀的蛮子给撞飞下城,朱穆大声讥笑道:“高老儿,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时候再来帮你捡回那条枪吗?这离着天黑可还有一个多时辰啊!”
浑身浴血的高士庆默不作声,一枪捅死一名蛮子,铁枪一记横扫,又把一个从城头高高跃下的蛮子横扫出去。
半个时辰后,城内唯一的一支骑军,是那人人双骑的幽州一等骑军。根本没有机会出城冲锋的这四百人,也开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为命多年的战马,都被他们杀死。
不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坐骑,只好换马,默然抽刀出枪。
黄昏中,残阳如血。
主将朱穆和副将高士庆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气,胸口被一刀重创,视线模糊起来,狠狠摇了摇脑子,艰难问道:“高老头,我朱穆是家里那群不争气的败家子都逃出了幽州,去了江南,这几个月被一大帮老家伙白眼得厉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蛮子差不多了,我这才愿意死在卧弓城,算是对大将军和燕文鸾都有了个交待。那你图什么,当时你也不骂过我来着吗?怎么还主动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换了位置,你真是活腻歪了?”
高士庆伸手从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却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没你儿子孙子那么贪钱,活得心安理得,以后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庆这辈子不欠人什么,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过我高士庆一命,这次来陪你,就当两清了!到了地底下,别跟我称兄道弟,见着了大将军,我高士庆丢不起那脸!”
卧弓城的城头上,充斥着杀光北凉贱种的喊声。
当一支战力远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骁勇的人马登上城头后,朱穆先被人砍断双手,再被砍掉头颅。
高士庆背靠着城墙,身前被五六根铁枪-刺入,老将持枪而亡。
夜幕中。
先锋大将的一名亲兵站在高高城头上,吹响战场上最后一声号角。
不分敌我,卧弓城内外,有将近两万死人注定听不见这声响了。
为北莽幽州战线立下头功的种檀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听见了,风过卧弓城。
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