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睁开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陈锡亮盐铁漕粮失利,被贬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当上了一州刺史,然后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顺利让北凉多出十多万青壮兵源,接下来先是徐北枳沦为粮仓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证明他才是对的,北凉其他看戏的所有人都错了。我深信你们一定会让天下人刮目相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徐凤年环视四周,站起身去拿来拂水房谍子特意准备的那两只棋罐子,红枣木并不稀罕,但是两盒纹理分别呈现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这就让原本几两银子的两只红枣木盒,变成了有价无市的西楚宫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国后流入民间,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凉地,没有跟随主人一同进入北莽。徐凤年打开两只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颗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缜密纹路都过二十条之多,黑棋则是那墨绿色透着清澈光泽的鱼脑冻。
徐凤年正襟危坐,先后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并没有摆放棋盘的桌面上,然后像是要开始与人对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对面,轻声开口道:“师父,徐北枳和陈锡亮都没有让你失望。”
徐凤年看着有了两颗棋子后反而愈凸显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后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桌对面,他沉默不语。
窗外天开青白,屋内视线不再昏暗,乌云散去,丝丝缕缕的光线投射进来,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时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悠然尘埃。
在这座只有徐凤年独自一人的屋内,落子如飞。
随着落子,从他徐凤年三个字开始,一个个名字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有北凉的,有北莽的,有离阳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声名显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无名的。
当他说到6诩的时候,落子后的徐凤年停顿了一下,说道:“赵篆在齐阳龙建议下开设六馆,在殿阁六大学士后增设六馆学士,这是在为韩家老家主破格美谥后,顺势开了往后武人得以武字打头谥号的先河,为了安抚文官,以及同时分化六部权力。在这期间,据说那个赵家天子有意要恶心你辅佐的那个靖安王赵珣,召你进京进入六馆之一的弘文馆。你想不想去?赵珣肯不肯放?就算赵珣能继续忍辱负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让你活着离开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徐凤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难做,赵珣更为难,那我就做个好人。”
徐凤年没有转头,但是提高嗓音说道:“糜奉节,樊小钗,你们两人去一趟襄樊城,把6诩请到北凉,他不愿意就抢。”
很快徐凤年就叹了口气,自嘲道:“算了,如果6诩真的不想来北凉,那就送他到一个可以不用担心赵勾的地方。”
徐凤年看了眼桌对面,低声道:“我是真的赌运不行,而且妇人之仁。好在那么多年,徐骁也经常被你这么教训,我都亲眼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低头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鱼脑冻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变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错,让他想起葫芦口外那场大雪龙骑跟柔然铁骑的争锋相对。
徐凤年终于开始喝酒,习武之前酒量就不错的他竟然醉了,瘫靠着椅背,整个人像是缩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他梦中仍有反复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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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赵篆显然有心要沿袭先帝的勤勉传统,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达旦,赵篆就显得更有节制,甚至每天清晨时分都要雷打不动练一套拳,是那位如今与龙虎山天师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给皇帝陛下的。如果说一开始年轻天子在满堂尽紫的那座小朝会上,是听多说少,一锤定音的断论极少,那么如今他已经开始慢慢具备九五之尊该有的气度了,除了齐阳龙桓温寥寥无几的老人,哪怕是执掌吏部尚书多年的赵右龄这样的当今从一品大员,也明显开始紧张起来。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馆学士的人选审议,吏部昔日下属官员的升降,一件接着一件,都不得不让赵右龄打起精神去应对。这让宋堂禄松了口气,离阳王朝此时经不起任何动荡摇晃了,若是在离阳两线作战的敏感时刻,在朝廷中枢出现客大欺店的一丝苗头,宋堂禄就算明知道会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对有资格跻身小朝会的某些人吹一吹阴风。大概是真的是天佑离阳,广陵道一开始出师未捷,两员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将,一个全军战死,一个给人瓮中捉鳖,沦为笑柄,都输给了差不多可以当他们孙子的年轻人,好在广陵王赵毅那个叫宋笠的心腹大将,不但是当今天子亲叔叔的福将,亦是整个离阳的福将,很快就将广陵整个东线的失地全部收复,让那些胆敢叫嚣着一路北上杀到京城的西楚余孽,嚣张气焰顿时为之一挫。而西北那边,朝廷上下都在说北凉幽州那个叫葫芦口的地方,连战连败,什么北凉铁骑,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而已。好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力挽狂澜,将北莽两名秋冬捺钵的一万多精骑给彻底击溃,这么一对比,天下人谁不骂那酒囊饭袋的北凉边军,和那个始终不知道躲在哪里战战兢兢的徐凤年?
宋堂禄自然知道许多连六部侍郎都不该也不会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连破幽州关外两座小城付出的惨重代价,葫芦口失陷戊堡的无一人投降,以及徐凤年那支幽州骑军的出现,甚至是大雪龙骑都上了战场,只不过这些秘密,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就好。宋堂禄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紧牙关的“趣事”,当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质的美誉雕琢而成,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从一寸起到四寸,寸与寸之间有三种高度,总计九等。那宋笠因为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战功,就有两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间僻静书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后由一寸六分一跃到三寸高度。相对新鲜面孔的玉人,还有那场国子监演武舌战群儒的祭酒孙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圣”范长后,在兵部观政边陲中极为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树,而在昨天,宋堂禄走入那间只有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和两名当值宦官进入的小书房,现了一个崭新的玉人,哪怕当时屋内无人,贵为宦官之的宋堂禄仍是只敢偷瞄了一眼,现是个极为年轻的陌生人,而且与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气风大不相同,此“人”闭目凝神,就像是个瞎子。宋堂禄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最落魄时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赌棋谋生的目盲棋士,一个在吏部根本没有挂档记录的人物,6诩。
今日没有大朝会,皇帝赵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时候才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皇帝陛下特地让她去娘家修养散心,而这段时日皇帝没有临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里经常念叨着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却大多不知真意,其实就是说这种时候了。小门小户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王朝而言,一国之君,没有子嗣,不啻于一场无形的灾难,时间拖得越久,史书上无数鲜血淋漓的典故说得很清楚了,这足以引不可预料的种种“天变”。不过不管宋堂禄和司职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劝说,陛下都拒绝了,还笑着跟宋堂禄说这种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后在宫中,他可以偶尔为之,但现在皇后在娘家还生着病,他就绝对不会做了。
宋堂禄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练拳,岂会是打光阴的无聊之举?
宋堂禄相信世人不敢相信,当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经开始为成为离阳在位时间最长久的君主,做准备了。离阳赵室最长的那个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龙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岁时才登基,宋堂禄相信当今天子不难做到。
赵篆打完拳,开始小范围兜圈子散步,这个时候他都会自说自话。
于是宋堂禄猫着腰,悄无声息后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这个小规矩,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韩生宣订立的。规矩不大,但足以让宋堂禄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监都恪守到死。
赵篆绕着圈子,轻声道:“暂时没有官身的孙寅说的不错,各地藩王,不可兼任节度使。但是这个变动,得慢慢来,先在没有藩王的地方,增设节度副使,再过个一年半载,找两个说话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员,提上这么一嘴,然后从朕的大哥那边开始,添置副使,就势推广出去,也就变成定例了。按照孙寅的说法,不用太长时间,随便找个屁股不干净的藩王,让言官上书弹劾,摘掉节度使。孙寅说的人选不太妥当,火候急了,嗯,在朕看来,汉王就是个不错的对象。孙寅,年纪轻轻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这样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凉出身,不得不继续观察,否则朕今天就可以让你恢复官职,甚至帮你预留一个崇文馆学士都没什么。”
慢慢行走中的赵篆抬起双手搓着太阳穴,“卢升象既然当上了实权大将军,是得辞掉兵部左侍郎一职,刚好腾出位置来,让给那个跟随顾剑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一来可以抑制广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势力,偌大一个兵部,尚书卢白颉,侍郎卢升象和许拱,都是那边的人,这太不像话。再者提拔那个战功和声望都不欠缺的唐铁霜,也让顾剑棠不至于成为第二个……”
赵篆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出那个他从小就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名字。
事实上他对那个老人没有太多恶感,相反在内心深处还与先帝有着不同的观感,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得很好。否则他这辈子就别想靠近那张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儿子,赵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这一刻,他开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辈两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个姓赵一个姓徐。
这一辈的两个年轻人,如出一辙啊。
赵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停下脚步,嗓音极轻,笑道:“世人都既羡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欢骂你,不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好像没人敢来骂朕啊!既然你也觉着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骂你们父子二人是两姓家奴,那朕就让你安心去死吧。”
赵篆突然眉头紧皱,好像在扪心自问,“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会不会反出离阳投靠北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