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蓟州最北部横水城正要关闭城门,城楼开始着手准备挂起大红灯笼,正在此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骑卒快疾驰而至,负责瞭望的城头士卒看清楚面孔后,扯开嗓子让落下大半的城门重新升起,那名背后插有两根箭矢的斥候一冲而入,竭力嘶吼道:“紧急敌情,北莽大军来袭!”
没过多久,横水城内就点燃狼烟为相邻的银鹞城示警,狼烟滚滚,竟是五万北莽骑军的规格。很快横水银鹞两城以南的烽燧台就6续点燃狼烟,不到半个时辰,整座蓟州北部都知晓了北莽五万敌骑南侵的惊人噩耗!
横水城新任守将是个身材臃肿的中年胖子,姓高名荧,此人是自旧北汉起就是蓟南望族的显赫出身,大将军杨慎杏的蓟南步卒,相当大一部分兵源都来自蓟南高氏,高荧根本来不及披甲,就在亲卫扈从的拥簇下匆忙来到横水城头,脸色苍白。不是高荧不想跑,而是根据斥候传递来的军情,北莽先锋骑军已经近在咫尺,而且有大股马栏子绕城南下率先堵截去路。
高荧牙齿打颤,真是悔青肠子了!本以为卫敬塘战死后,有李家雁堡七八千私人骑军作为嫡系战力的蓟州将军袁庭山,在这里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而且辽东边境那边大柱国顾剑棠也是捷报频传,高荧估摸着北莽蛮子既然如今打北凉都吃力,是如何都不会分兵来蓟州打秋风的,所以才先后花了三十万两银子在袁将军和京城那边打通关节,靠着跟老将军杨慎杏的那点香火情,才跟一个京城世家子抢来这个横水守将的肥差。如今城内名义上有五千守城步卒,可是在蓟州不吃空饷的将军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只不过如今有袁庭山盯着,吃相好了不少,大多只敢吃一两成空饷,至多三成,可高荧不是家族长房嫡子,那是花了他所在二房三十万两私房钱才当上这个官的,因此横水城真正的兵力,不足三千!而且清一色都是从蓟南抽调来的油子兵,可这能怪他高荧吗,蓟北边境盛产的弓手虽说更加弓马熟谙,可价钱也更贵啊,一个蓟北弓手,都能顶两个在几年前还号称“天下独步”的蓟南步卒了,蓟州的老底子都给杨慎杏一股脑带走,结果在广陵道吃了大败仗,如今战力次一等的精锐蓟南步卒也都给袁庭山死死把牢,高荧要在三年内捞回本钱,除了在横水城做做样子,还能有啥办法?
高荧转头望向银鹞城,那边的守将韦宽孝也跟自己差不多德性,刚买到手还没捂热的官帽子,两人年少时就是一起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当年还凑出个蓟州四公子来着。姓韦的比自己还不如,自己好歹还不敢拿城内库房器械动手脚,韦宽孝的银鹞城据说都快搬空了,都低价私售给了蓟北几支强势兵马,前两天请自己去银鹞城喝花酒,韦宽孝这猪油蒙心掉钱眼里的王八蛋,竟然一掷千金从州城请了两位当红花魁来陪酒,两人在一张大床两匹胭脂马身上驰骋“厮杀”的时候,韦宽孝还跟他提议这事,说来钱太快了,五十辆装满弓弩甲枪的马车一趟往返,就能有小十万两银子入账,而且保证畅通无阻,高荧当时纳闷,蓟州将军袁庭山虽说对于边境事务管的不宽,但一直挺严的,韦宽孝就笑骂他是猪脑子,用粗壮手指在那花魁白嫩后背上写了两个主顾的姓氏,李,韩。
高荧瞬间就懂了,跟袁庭山同气连枝的雁堡李家!以及曾经被满门抄斩如今东山再起的忠烈韩家!一个有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作为最大靠山,一个是皇帝陛下大肆追封和破格提拔的蓟州副将韩芳!高荧和韦宽孝治军带兵一窍不通,但是在家族耳濡目染,为官之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袁庭山不管如何战功不断,但在边境上做到蓟州将军差不多就是顶点了,否则老丈人已经统辖整个两辽,若是女婿管着一个蓟州还不够再来整个河州,这还得了?!所以这就需要在蓟州韩家的那棵独苗来制衡了,皇帝封赏再多,给予兵权再多,到底根基尚浅,副将韩芳在五年内都是一位值得朝廷信赖倚重的边关武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高荧好像感到整座城头都在震动。
借着最后的余晖,在高荧视野尽头,一条黑线从地平线上猛然出现。
高荧心如死灰,蓟北防线彻底完了。
这位本意不过是来横水城吃空饷的胖子,好像都还没来得及从边境走私中赚到什么银子。
高荧茫然四顾,除了从高家带来的贴身扈从,那些城头守卒都是一些青涩稚嫩的脸庞,听说在蓟州北部只需要在城内披甲持矛就能拿到一份不错的军饷,然后就都来到这横水城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上任守将卫敬塘,老辅张巨鹿的学生,曾经在此被迫出城与北莽骑军作战,八百横水骑和四千精悍步卒,一战皆死。更不知道更早之前,悄然过境千里奔袭的一万幽州骑军就在这里大破北莽,这座横水城,其实一点都不不太平。
许多横水城士卒,到现在都仍然抱有侥幸,天真以为那股浩浩荡荡的北莽骑军只是来耀武扬威,或者蓟州将军袁庭山很快就可以率军一举破敌,要么就是大柱国顾剑棠正从辽东带兵赶来。
————
王遂一口气集结了北莽最东线边军的五万精骑,秋捺钵大如者室韦和冬捺钵王京崇的各自一万骑,还有三位硬着头皮不顾两位北莽大将军“婉言相劝”的青壮万夫长,五万人马,相比渐渐从北庭草原增兵到将近三十万的北莽东线总兵力,似乎看上去并不伤筋动骨,但是决定一场大型战争的走势,人头多少很重要,但不是绝对的。北莽新任东线主帅王遂拐走这五万精兵,几乎等于抽掉了东线一半的精气神。
东线国境上那两位跟柳珪杨元赞资历相当的大将军,一来职权要低于王遂,二来两人根本就管不着那三名草原悉剔出身的万夫长,更别提大如者室韦和王京崇这样的豪阀子弟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五万人跑去蓟州,这要是在离阳王朝自然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大如者室韦骑着一匹通体如墨的草原神骏,抬头看着横水城的城池轮廓,笑容狰狞道:“咱们入城,还能吃上晚饭!”
距离展开冲锋还有一段路程,王京崇没有驱马前往自己的那支万人亲军,跟秋捺钵一左一右位于王遂身侧,皱眉道:“谍报上说两城守将高荧韦宽孝都是酒囊饭袋,可要是对方拼了命死守,我方夜战本就不利,加上五万人马都是骑军,虽说下马作战也没问题,可完全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当真能轻松拿下这两座蓟北重镇?”
王遂嗤笑道:“带兵打仗这种事情,除了注意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你们还得注意战场以外的形势,以后等你们有机会到了中原,更应该如此。王京崇,你觉得袁庭山为何会让两个笨蛋驻守横水银鹞,真是他手中没有闲余兵力?退一万步说,跟他一根线上蚂蚱的李家雁堡,私骑就有八千,骑战尚且不弱,守城能有什么问题?这不明摆着是给咱们让路嘛,否则一路胜仗打下去,你以为他这个蓟州将军等当几天?广陵道战事那么不堪,一道圣旨送到蓟州将军府邸,朝廷要他去给南征主帅卢升象手下打杂,他袁庭山敢说一个不字?就算他敢,那小子的老丈人第一个就要收拾他!”
大如者室韦不耐烦道:“老子就不信高荧韦宽孝这两个孙子真有卫敬塘的胆识,更没卫敬塘的能耐,拿下两城,咱们无论是南下蓟州、西去河州还是最后退回东边,都大有可为!主帅,你就直接下令攻城吧,横水城这个头功,王京崇就别跟我抢了!”
王遂冷笑道:“攻城?攻个屁城!你们要战死就给我战死在幽州去。”
大如者室韦愕然,“哪咋办?”
王遂看着那座暮色笼罩中的边城,说道:“告诉他们,投降不杀,不降屠城。只给他们半个时辰考虑,再加上一句,咱们只要城中的粮食和兵甲,至于人,只要肯脱下甲胄,空手从横水城滚蛋,咱们放行。”
大如者室韦嘀咕道:“没意思。”
王遂转头对王京崇道:“你去跟那三个大老粗说一声,横水城归你和大如者室韦,银鹞城归他们三个。”
王京崇点了点头,正要策马离去,只听到王遂淡然道:“等到两城士卒出城南退,接下来怎么捞取战功,就都是你们五人的事情了。嗯,记住了,稍微留点活口传话给那袁庭山,好让蓟州知道咱们是要一路南下的。在这之后,按照既定安排,横水银鹞两城各自留下三千兵马守城,其余所有人跟我奔赴河州。”
在王京崇远去后,王遂笑眯眯问道:“秋捺钵大人,听说你想着进程吃晚饭?”
眼神炙热的大如者室韦嘿嘿道:“横水城这两三千人,勉强够我和儿郎们吃上一顿了,吃不饱,但好歹能顶会儿饿。”
王遂面无表情,抬头默默看着自建成起已经不知抵御多少次草原铁骑的横水城。
祥符元年夏末,蓟州横水银鹞两城失守,落入北莽之手。据传北莽东线主力大军要绕过两辽防线,以蓟州作为突破口大举南下。
离阳朝野震动。
新任淮南道经略使韩林在赴任没多久,就被朝廷紧急追封为馆阁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