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商橒的忐忑,颜路倒颇为平静,他既然能说要娶她,就一定不会太去在意礼教。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淡淡的笑意,他问怀中的女子:“阿橒,如果是你,你会在乎么?”
商橒没弄懂,“什么如果是我?”
颜路解释说:“可还记得上次就在这个藏书阁……你和掌门师兄辩论何为‘诗言志’?你说诗不仅言志,还应该缘情,所谓‘诗缘情而绮靡’。”
屋内烛火噼啪一声,炸出几点火星,商橒吓了一跳,颜路抚着她已长得很长的头发继续说:“先祖孔子曾说诗可以兴观群怨,然而你却说诗缘情……你知道,这是多么尖锐的对立?”
商橒其实很后悔上次那么说,毕竟时代不同,文学观点总会因时代的进步而进步,倘若伏念也生活在陆机所处的魏晋南北朝,或许他也会赞同甚至是提出这样的观点。如今秦才一统不久,战国文风犹存,虽也是一个民族融合的时代,又怎能与魏晋相比?
所以商橒最后还是去了伏念的居所向他道歉,然而伏念却望着院外的那株梅树对她说:“商橒,你说梅欺霜傲雪,不与百花争春,但换一个角度,它又何尝不是孤芳自赏?儒家秉承先贤遗志,又怎能只学寒梅气节,而忘了天下苍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本就是——儒家立世的宗旨。为这个乱世奔走呼号,即便周游列国,遍尝世间心酸又有何妨?严辞陈于堂上,王顾左右而言他,痛心疾首的,不仅仅是堂下的那个人。乱世争雄,王道不行,如今天下一统,却以吏为师。儒家该何去何从,伏念只给了商橒一句话——儒家可以不成一家,但儒学不能止于这个时代。
商橒又坐回自己的原位继续抄写起《孟子》,她不敢看颜路的眼睛,只看着毛笔在烛火的映村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她的心又莫名地乱了起来,嗓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她说:“先生,阿橒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十九、战国七雄
商橒抄了一夜的书,却一个字也没有抄进心里。第二日顶着一双国宝眼出现在伏念面前,伏念见她这样本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关切的字,只是没有为难眼前的女子,问了两个极为简单的问题就算过了。等商橒坐下的时候,伏念说今日让她先去休息一下,商橒很开心,谢过伏念之后乐颠乐颠地跑回淇澳居准备去睡觉。
经过九曲回廊时遇见了张良和一位穿灰衣的男子,他手上拿着一柄样式极为普通的剑,剑鞘为纯黑色,如果不注意,还真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感。商橒朝他们行礼,张良点点头,那位灰衣男子亦叠手回礼,张良问:“阿橒,师兄呢?”
商橒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时辰……应该在藏书阁?我一早都没见着先生,也许他出去了。”
通常张良嘴里的“师兄”都是指颜路,只有在特指的时候他才会喊“大师兄”或“二师兄”,张良蹙了蹙眉,他找了大半个小圣贤庄都不见颜路身影,也许是真出去了。看商橒一脸的瞌睡样,反正她是要回淇澳居的,于是便说:“倘若师兄回来,让他去我哪里一下。别忘了。”
商橒挥挥手,嘿嘿一笑:“不会忘不会忘!”
等到了淇澳居,头一挨着枕头的时候,她就已经忘了。如果她多留一点心思,就应该拿根竹简留一行字的,这样颜路回来,即便她还睡着,话也算是带到了。只是这一天她都心不在焉的,总是想着昨晚藏书阁颜路与她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一句“阿橒,难道你都不想嫁给我么”。
也不知是谁说的,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踌躇不前。商橒很想找回三年前的那种厚颜的状态,如果颜路的那一番话是问在三年前,她或许会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说“谁说我不想嫁你了”,可惜这话问得有点晚,她的心没有变,只是开始纠结身份上的差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缩小这个差距,有时可笑地想着如果是在她处的那个时代该有多好,那么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淇澳居竹林另一端连着的倚竹阁里张良和那位灰衣男子聊得正欢,为他斟了一杯酒青梅酒,笑着说:“刚才你见着的,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商橒。”
男子点点头:“猜到了。”早在听见张良喊“阿橒”的时候就猜到了,只是和他心中想的有些差距而已,她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似乎那双充满疲倦的眸子里还带了深深的失落?他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这样的女子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把,怎么会说得出匈奴的战术与狼群打围时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话又是张良说的,他不得不信。
张良看出他的疑惑,喝了一口酒才说:“韩兄熟读兵法,不知可读过一些儒家典籍?”
韩信将举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下,蹙眉道:“读过一点,不多。”
张良道:“岂不闻‘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韩信有些深邃的眼眸一亮,沉郁的表情似有豁然开朗之意,他朝窗外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了未时。与张良说话总能让人忘了时间,这位儒家的三当家所学甚杂,他敬佩孔子的温文尔雅;仰慕孟子的纵横捭阖;钦羡庄子的逍遥游;崇尚韩非的《说难》、《孤愤》。
他说墨子是侠之大者,能说他人所不能说,能做他人所不能做;
他说孙武是兵家仁者,能见他人所不能见,能想他人所不能想。
韩信甚至隐隐觉得,跪坐在自己对面的青衫男子——这位前韩相国公子,一定可以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放异彩,以他的才智,或辅佐,或独自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与他相比,似乎自己所关注的实在太过狭小,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可做伊尹、姜尚那样的奇人,而自己,亦能比廉颇、赵奢那样的骁将。
戌时三刻,商橒将醒未醒,脑海中忽然想起张良嘱托她的事情,徒地睁眼,身边一抹白衣。她拉着颜路的衣袖,带着才睡醒的声音说:“先生,我忘说了,子房先生请你去他哪里一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颜路按下她的肩,示意她不必惊慌,放下竹简后他才说:“我去过了。”
商橒一脸讶异,颜路笑道:“子房倒是知你,他之后又遣了子思来说了一次。”
商橒长吁一口气,总算没耽误张良的事,不过她很好奇张良与颜路到底说了些什么,还有张良身边的那个灰衣人,自张良喊了她一声“阿橒”之后,那人就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毛毛的,她揉了揉头发蹭到颜路身边问:“先生,子房先生请你去干嘛呢?”
烛灯下,颜路拿了一卷空的竹简提笔在写着些什么,听掌门说,他还在研制药方。修建蜃楼的弟子是回来了,只是身子已大不如前,如今又正值严寒,腐烂的皮肤极易裂开,嫩红的肉有时就这么往外翻着,商橒不看都觉得很疼很疼。她在一旁为颜路研磨,不去打扰他的思路,静静地等着他的回话,其实他不答也可以,反正不过是随口问问。
许久之后,颜路才将笔放下,他深深蹙着眉,有些一筹莫展,揉揉额际,方看向商橒,结果发现这身着儒衫的女子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三年来这样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变。颜路亦如往昔般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商橒方才如梦初醒般轻叹一口气,将目光移开时脸上已是泛起了淡淡地嫣红。
“子房明日想请你去一趟后山,他说有个人想见见你。”
商橒疑惑道:“谁?那个灰衣人?”
颜路点头:“对,是他。”
商橒沉默,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