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路与商橒到咸阳城的时候,还未到开城门的时间。一路赶来商橒有些疲惫,刚开始出小圣贤庄的时候还很兴奋,半个月之后气温渐渐升高,被阴阳家大司命弄伤的肩也开始隐隐作痛,虽然有颜路为她施针,可每次都要脱衣服……这让她这个自诩脸皮堪比城墙拐角厚度的也觉得极为不好意思。
咸阳城郊已陆陆续续开始有商贩在活动,零零碎碎地摆了一些小东西在售卖。商橒一时无聊,就凑上去瞧了瞧,颜路则是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帮她当掉一些可能会碰上她的人或物。此时她已褪去了在小圣贤庄时的青衫,换上了一身红白相间的曲裾,那色彩就像是冬日的红梅开在白雪里,隐隐有欺霜傲雪之意。
城郊的商市并不很长,一会儿便到了尽头,而看看不远处的城门,依旧是紧紧地关闭着,护城河里的水在晨风里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城墙上,是一展用小篆绣了“秦”字的玄色大旗,威风凌凌的在风中飘扬,就如同这个国家拥有的震慑人的力量一样。
初夏多雨,关中盆地自然也不例外,商橒又感觉到肩上针扎一样的疼痛,她在心里暗自叫苦,这阴阳家的功夫怎会如此逆天,都过去这么久了一到阴雨天还是会痛,该不会真伤到骨头了罢?商橒放慢了脚步,额头上已有冷汗沁出。
颜路将她拉到一旁的松树下, 安抚道:“再忍忍,等进了城,我再替你疗伤。”
商橒闻言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连连摆手,无奈牵动肩上旧伤,疼得她龇牙咧嘴,缓了好一阵子才说:“没事……没事,不用疗了,就、就这样罢……”
谁料颜路弯下腰对她揶揄一笑:“怎么,阿橒也会害羞?”
商橒真想找一个地缝钻下去,或者学学鸵鸟把头埋土里。她负气似的将脸别在一边,不去看颜路分外清明的眼,他的眼深若桃花潭水,有时让人猜不透温润如他,到底会想些什么,是不是也有放不下的执念,是不是也有挥不去的思念?
每日卯时都会听见屋外剑舞的声音,商橒偷偷看过,颜路的剑法极为凌厉,舞剑的他白衣飞扬,同这碧色的竹子融为一体,商橒甚至看不清他出手的每一个招式,只是觉得四周的气息都肃穆了起来。当她关上木窗时,心里却闪过一个疑问,人说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如此剑法,是不是在颜路心底,也是这样认为?
有好几次她都想问他,偏偏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憋了回去。
东方的太阳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空气里渐渐闷湿了起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这样的天气最是磨人,穿少了会冷,穿多了会热。城墙上已有人打起了令旗,三声悠长的牛角号缓缓而起,城墙下方的城门在无声的令旗下发出沉重的声音,护城河上的吊桥哗啦啦地一点点往下滑落,商橒被咸阳城内宽阔的街道和严密整洁的布局吸引了目光,若不是颜路拉着她往前走,还不知她还会发呆到几时。
颜路本来是打算先去客栈为商橒疗伤的,可是商橒坚持不愿,一是不愿他的家人为此而等候,二则是她真的不好意思……在商橒的反对下,颜路也就没再坚持,她向来是一个很能忍耐的姑娘,大司命的那一掌即便是男子也不一定能忍下,那样钻心的疼,她却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不哭也不闹。有时颜路会想,这个总是给他惊喜的商橒,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她总是有些浮躁不安,起初颜路以为或许是天气的原因,绵绵雨季的确容易让人心绪烦躁。但即便是晴空万里,商橒脸上还是甚少见到笑意,还在赵地的时候,颜路找了一个黄昏,约她散步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商橒眸光暗淡,及其地无精打采,她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如今我去了这样远的地方,他们都不知道,连我要……他们,也不知道。”
心下漏了半拍,差点将“我要嫁人”说出来,虽然颜路早就表达了他要娶她,可是这句话由她自己说出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不管外表表现得有多么的镇定,终究还是一个女孩子。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也会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想让他看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然而这个愿望对于商橒来说,似乎有那么一点勉强,因为她总会时不时地自揭老底。等她觉得应该闭嘴的时候,通常是她已经差不多说完的时候,再看颜路,他嘴角已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其实颜路很喜欢这样的商橒,不刻意的相处方式,没有任何的隐藏与顾忌,她会跟他说所有的喜悦与悲伤,也许连商橒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对颜路的依赖在一天天的加深,深到等有一天明白时,她早已离不开他。
颜府坐落在离咸阳王城区最近的一条街道,那里住的都是六国显贵,对于周公一支,显贵们还是有一些敬意的,动辄便是昔日周朝如何如何,周公铁腕手段镇压三监之乱,大封诸侯是何等威风。而这些话听在颜氏一族的族长颜桓耳里,显然没有那么开心,毕竟这里是秦都咸阳,赵政心性猜忌,在这六国显贵云集的地方必定安插了不少眼线。
鲜衣怒马时代的他还血气方刚,想要颜氏一族在他的手中重新振作。天下一统之后,于平静的背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时局的波橘云诡,似乎一场大阴谋在慢慢地酝酿。面对着那些恭维,他只拱手笑笑,不置可否,或索性装作没有听见。
颜桓平日极少出门,一来是因为他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二来则是不愿再听那些恭维言词。任谁都知道周王室早已在东迁洛阳时便已没落,王族大宗①尚且如此,何况他这小宗一支?无非有人蓄意挑起事端罢了。
一月前他接到颜路从小圣贤庄发来的书信,信中还说他会带一名女子前来。当颜桓放下竹简时,心里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但他还是不动声色,静候颜路的归来。看看天色,卯时已过,倘若他们在路上不耽搁,那么今晨便可进咸阳。
颜桓已于昨日交代了家老,只要颜路回来,立刻带来见他。
天还是暗沉沉的,不见晴朗。商橒的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颜路牵着她,路过繁华的街道,这里的大多数人皆衣着华美,许多东西都是其他地方买不到或看不到。她一双清澈的眼眸还是忍不住被道边玲琅满目的商品吸引,颜路对她笑笑:“等见了伯父,我再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商橒点头,又觉不对,她问:“伯父?”
颜路温言道:“我从小是跟着伯父长大的,后来去小圣贤庄求学就极少回家了,呵,那时还不住咸阳,在鲁地……这些事我会慢慢跟你说,只是阿橒,伯父一生恪守礼制,你……”
商橒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打断颜路的话:“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这样……可以罢?”
颜路微微一笑:“阿橒,委屈你了。”
商橒摇头,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早在认清自己来到什么时代的时候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遇上这个问题。这也是商橒一直不敢正面回答颜路愿不愿意嫁他的原因所在,这里虽然不是魏晋南北朝,没有那么强烈的士庶观念,可是在这个礼制社会里,每一类人都有着看不见的边界,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就连农民都还分自耕农和佃农呢,遑论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转过一个拐角,颜府便映入了眼帘。那是一幢修葺得极为内敛的房子,从外看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以商橒以前看过的书来衡量这幢宅院,若放在战国时期,不过是一个中大夫居住的规格。两鬓斑白的家老早已站在门口相迎,此时他已快步走了上来,颜路怕老人走急步子不稳,也快步迎了上去,家老对着他深深一躬,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颜路早在家老躬下身子时扶住了他,脸上是温润的笑意:“陈伯,伯父可有交代什么?”
家老打量了颜路许久,若他没有记错,上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