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橒深切的知道,这一步只要迈出去,她便再也不能回头,或许日后便将永远地留在这里,这几日她一直徘徊不前,也一直在思索,从萧子倩的口中,她隐隐得知他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似乎与阴阳家有莫大的联系,倘若将这一切都弄明白,或许回去并不是痴心妄想。
颜路已先行下了马车,他并没有催促车内的女子下车,虽然她不说,可颜路还是知道她心里的矛盾,这样的取舍对任何一个人都是残酷的。即便如商橒这般豁达,也不免耽于悲伤。将手伸给颜路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颤抖,而颜路则是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在她下车地那一刹那,他在她的耳边说:“阿橒,一切有我。”
商橒抬眼,颜路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对于她充满疑问的眼神并不回应。她觉得,或许颜路是知道的,所谓“知易者不卜”,他这般博学,即便通天彻地,又有何讶异?
颜桓率领宗族的族人已在祖庙等候了多时,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生气,也没有将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初见商橒时,这个姑娘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没有许多女子有的矜持,她的所有情绪皆可以从她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出来,或悲,或喜。
或许正是这样的毫不隐晦让商橒与这个时代的气息有些格格不入。颜路之前在书信中说了许多关于商橒的言论,颜桓虽然不能苟同,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思想也算得上是新颖。总比那些拿着书死背的要强。
直至见到商橒本人,自己无意中的那一句“不孝”触动了她隐埋心中的最大伤痛,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明明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颤抖带了哭腔,却还是未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泪。在她走后,颜路对于商橒的来历做了一番解释,颜桓沉默有顷之后,便转入屋后的密室将那柄青铜剑取出,让颜路亲自交到商橒的手里。
☆、二十七、生恒爱之
回小圣贤庄时,商橒是身着女装的。本来她还嫌麻烦想换回在小圣贤庄时的一袭青衫,颜路却说她这样很好看,不用再换。商橒心里只觉暖暖的,即便穿着女装走路很麻烦,一路上也没再提换衣服的事。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会努力去做。
尚在咸阳之时,颜路接到张良的飞鸽传书,说是他与萧子倩已先行回庄。商橒很是讶异既然能用鸽子通消息为何张良到了咸阳不跟他们说,反而是走了之后再说?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良也就罢了,为什么萧子倩也这样……
摇了摇头,谋圣的想法果然不是她的智商能够理解的,或许等回去之后能问一问萧子倩。跟在张良身边会很辛苦罢?他总是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每每看见萧子倩手上拿着一摞一摞的竹简,商橒就忍不住叹息,亏了子倩脾气好,若是自己,一定会生气罢。
回去的路途自然没有来时那样匆忙,一路走走停停,竟用了一月时间才到桑海。此时夏季已接近尾声,数数时节,再过些时日便是立秋了。
想到立秋,骑在马上的商橒便笑出了声音。颜路在前,闻声转头看她,商橒打马与他并驾齐驱,侧头笑问:“先生熟读《诗三百》,一定知道《卫风》中的《氓》罢?”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商橒说这首诗是她记忆颇为深刻的一首诗,不是因为它的哀怨,反是因为它深深的缱绻。颜路极为好奇身旁的女子会怎样去解读这首去远已久的卫地民歌,她很少在他的面前言及《诗》,用她的话来说,那叫班门弄斧。其实颜路知道,她不说,大部分原因在于《诗》中有太多生僻字,且言辞尚古,不易理解。说起好学,商橒有时还真是及不上萧子倩,但她们两人各有长短,商橒则更偏向于经世致用一些。
“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有跟我们解释过……啊,对了,先生还不知道我们那里的风俗罢?”商橒对颜路笑笑,“其实我也是学了《氓》之后才知道原来在秋季是不能举行婚礼的……诗中女子想必对这男子用情极深,秋主刑杀,她却约为婚期。如果是我……”商橒却忽然止住了声音,那时在上课时,她心里就想着,如果是她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可如今心爱之人就在她的身边,她却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如果是阿橒,会怎样?”看商橒笨拙地拉着马缰,不知如何才能控制自如,颜路索性接过帮她拉住,没一会儿,那匹马的步子便不再凌乱,马背上的商橒也不再东倒西歪了。她看了一眼颜路,似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颜路也不去催她,他的阿橒向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听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他颇为好奇她的老师到底是怎样的人,那些新颖的解读,当真只是因了时间的变迁么?
沉吟有顷之后,商橒单手托着下巴说:“嗯……我不想说,说了你会生气的。”
颜路收回思绪,失笑道:“你还未说又怎知我会生气?”况且他又何时真的对她动过气。
商橒眨巴着大眼睛盯着颜路瞧,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询问,“真的不生气?”在颜路点头之后她还不忘补一句,“我可不要再去抄书了……”清了清嗓子之后,商橒又瞄了一眼颜路,刻意将声音压得小小的说,“如果是我,我才不会、不会那么傻……”
从颜路温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且她说得真的很小声,她也不知道颜路到底有没有听见,不过想想他的武功修为极高,或许应是听见了的。他一向淡定,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罢?不知为何,商橒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名女子的哀叹似是跨越了千年的时光闯进了商橒的心里,她一直记着这首诗,觉得这三句比任何闺怨诗的格调都要高上那么几分。后来遇见了颜路,她觉得,即便秋以为期又如何?覆上颜路拉着马缰的那只手,商橒说:“秋季亦有芳菲,为期正好。”
“不过……”话锋一转,商橒语气沉吟,略带赞赏地说,“那个女子也算气质高华——‘及尔偕老,老使我怨’颇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气魄。”她问颜路,“是不是这里的女子都是这样?先生……又会怎样看待这样的女子呢?”
颜路没有回答商橒的问题,或许她不知道,方才的那一句“秋季亦有芳菲,为期正好。”在他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商橒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孩子,她的自尊心可说是不输男子分毫,若非到穷途末路,她绝不会开口求救于人。平日里在小圣贤庄,多有弟子会在言语上为难于她,有时她辩赢了,有时输了。输了她不懊恼,不过淡淡一笑转身就走。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就会看很多书,把她不知道的都学一遍。他曾问她这样会不会很累?她于一堆竹简中抬头,对着他笑笑说:“孔夫子有一句话说得好,知耻而后勇。”
抬手抚上她的发,细细软软的感觉如春季的枝上柳绵。看着她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她曾带着失落的语气对着他的背影呢喃的那句词——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走到半山腰时,泥泞的山路变成了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故而颜路与商橒都下马步行,看着山中一片苍翠碧绿,商橒忽然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远处的雾霭带着淡淡的灵气,近处的山峦奇绝秀丽。这些风景是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再熟悉不过的,可如今再来看时却有一种阔别之后的怀念。
提着裙摆走山路的确很是不便,这青石阶修得很高,她总是会踩着裙角,幸而有颜路牵着她才免去了好几次的摔倒。
看着她渐渐羞红的脸,颜路问:“阿橒,虽然不知道你的家乡到底在何地,可从你的言词中不难判断,那里一定要比这里好很多罢?至少那里有你的家人,有你的朋友……留在这里,你……不悔么?”
“先生,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商橒顿住了脚步,放下裙摆后,倾身靠近了离她只一步之遥的颜路,抱着他的腰,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外公说过,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只要选择了一边,就不要奢望另一边……或许这里比不上家乡的繁华三千与软红千丈,可是……家乡没有先生啊,更没有如先生这般出世的琴音……”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她抬眼看他,眼角笑得如一弯新月,“况且,先生也是阿橒的家人。”
颜路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带着淡淡的兰馨。天色暗沉时,月上柳梢,林中是飞鸟归巢的鸣叫,当夏末初秋的风乍起之时,掀起地上一片绿意,错落间,带了一抹金。商橒没有古人悲秋的情怀,宽大的袖袍下是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十指交扣。
她唤他的名:“无繇,我背一首家乡诗人写的《归去来兮辞》与你听,可好?”
紧了紧那只纤细的手,颜路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