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失之前,韩雪色似与大长老对上了眼,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的独无年微露诧色,但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最后笑着对他做出的口型,是“快走”二字。
◇◇◇
龙方飓色等三人跨出通道,回到石室之中。
此处虽在地下,照例设有精妙的通风孔道,干爽微凉,甚至比地表穿风的厅堂还怡人。比起什么建筑都是又高又大、内里宽广的飞雨峰,此间显得十分玲珑,除壁面开启术法通道的阵环,石室里只有一柜子书、一架胡床,以及一只旧蒲团,意外地朴素。
想到它的前主人,是威震天下的“四灵之首”应无用,感觉十分微妙。
每个进来这里的人都忍不住去翻书柜,但里头非但没有武功典籍,还全都是杂书,有话本小说、莳花图册、棋谱,但最多的是食经,可疑到了极点。偏偏就真只是杂书,没藏什么古怪花样。
以被誉为奇宫四百年来第一奇才的应无用来说,就算他是无心的,这也实在太过分了。
出了术法通道的“应风色”面色青白,俊俏的面庞绷起明显的颔骨山棱,剑眉倒竖,切齿道:“玄先生这个玩笑,未免开得过分了。”玄四悲单手负后,回头沉声道:“你待怎的?”苍凉的嗓音如铁砂磨地,除萧索之外,还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人头皮发麻。
——是“将军”。
据龙方说,玄四悲能在各种不同的性格间切换自如,最奇的是:此人的每种性格,至少对应着一种能力,有的精于术法,有的擅长武功或易容术,有的特别善于说谎……究竟有几种性格,龙方也说不清,只说此人是计划不可或缺的部分,须得以礼相待。
应风色见过的玄四悲只有三个,似乎就是最常替换出来的那三位:“寡妇”最讲道理,“劣子”人如其名,是极令人头疼的狂悖之徒,适才试图将他扔在知止观内自生自灭的就是这厮。偏生龙方倚重的就是其术法能力,应风色只能诸多忍让。
其中最可怕的,他以为是“将军”。
应风色很难具体指陈,何以这厮最令人惧怕,但他有种莫名的偏执和狂气,有时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会做出把重伤的无祁贺若送回敌营之类、光明磊落胸怀大度的举动,但这种人行恶时非但不犹豫,同样能说出篇大道理来,比彻头彻尾的真疯子、真恶徒还要骇人。
无论如何,应风色都无法原谅玄四悲。
他不信什么一体多魂的鬼话,而玄四悲适才在祭坛上所表现的深情,此刻正可以拿来利用,能戳戳他也是好的。
对龙大方来说玄四悲不可或缺,但他也是。应风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还未能丧尽,龙方飓色应能包容他的小小反击。
“玄先生将玉鉴飞的尸体留在知止观,就不怕那帮奇宫长老死到临头,人性全失,毁尸泄忿倒还罢了,万一不要面皮了,打算在咽气前乐呵乐呵……那个画面,小可着实不忍想像。”
龙方眉目一动,似是不喜这般露骨的挑衅,应风色只装作没看到。玄四悲背对着他垂落肩头,动也不动,忽掏了掏耳朵,歪颈回头:“蛤?”居然又换回了“劣子”。
无论好话坏话,再复诵不免令人尴尬。应风色抿嘴一笑,正索遍枯肠欲觅反击之词,玄四悲咂了咂嘴,百无聊赖道:“省省罢,那又不是他的妞。他的妞死了,明白不?那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你也肏尸体的么?”应风色无言以对,思之极寒。
龙方飓色无意缠夹,径问玄四悲:“几时能找到那个地方?”
玄四悲一瞥应风色。“把这兔儿爷弄走,别碍着老子,一刻内包管给你满意的答复。”应风色欲说还休,在袖里捏紧拳头,面上仍露一丝春风微笑,抑住了还口的冲动。龙方飓色冲他一抬头:“咱们上去。”
两人行出密室,来到风云峡的绿篱别院。
龙方自坐上大堂主位,应风色一翻袍襕,正欲落坐,却见他眉目阴沉,心头喀登一响,讷讷站直,只把折扇拿在手上,略为掩饰尴尬。
“鹿希色昨晚在你院里?”沉默片刻,龙方忽然问。
“是,这会儿还在,估计尚未苏醒。她一向晏起。”意识到此说恐被误会,赶紧道:“自是睡在西厢。鹿希色她……与小可分院而眠,未曾同榻,虽然亲昵,迄今仍是以礼相待的。”
龙方阴鸷地打量他,半晌才道:“她曾与言满霜等人说‘应风色已经死了’,与我说她只要银两,拿到便要远走高飞,两者未必全是谎言。在养颐家的下半夜她全没出现,有可能见到了应风色的尸体,只是与你作戏罢了,你如何分辨她是真心而非假意?”
应风色以折扇掩口,捋袖轻笑起来。
“龙主雄才大略,但说到女子心思,小可还是费了些工夫的。她对小可的态度既冷且衅,直说过去是虚情假意,只为任务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远走高飞,反而留下周旋?此乃口是心非耳。
“女子喝起醋来,我等绝难想像。无乘庵诸女皆是应风色的红颜知己,换句话说全是鹿希色的敌人。假传死讯,令对手死心,完全符合她的利益。就算鹿希色无意与应风色再续前缘,双宿双栖,也不会想便宜其他女子。
“况且,她对小可并无试探,这张脸初能见人时,她瞧着也不甚意外,只为赚取龙主重酬,才往无乘庵做反间。过往如何并不重要,小可只须与她再建立起饮酒吃饭的交情,便能将龙主托付之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教她服下。”
他见龙方对“龙主”这个奉承毫无反应,急着抓住他的眼球,折扇一翻,赫然出现他贴肉收藏的那只油纸药包。这变戏法般的手段,正是投药成功的关键,果然令龙方飓色眼睛一亮,神色略缓。
“你叔叔是戏班子出身,此道本是大行家,不想你也是家学渊源。”
“龙主谬赞。”
“打算几时动手?”
“昨晚本有机会,但小可想让她更松懈些。”应风色怡然道:“不如就定在今儿罢?庆祝龙主马到功成,一统阳山,没有比美人酣醉玉体横陈,任君风狂雨骤更快意了。醒居鳞族首,醉卧美人膝,不知龙主意下如何?”
龙方飓色的嘴角微微抽动,很难说是强抑笑容所致,抑或他的笑已扭曲到了这个地步。待这张称得上粗犷英俊的脸上,所有细微的动静俱都沉落,男子才抬起视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应风色不会自称‘小可’,顾春色。你莫小看了女子。”
“应风色”笑容一僵,片刻才强笑道:“我在鹿希色面前,一次都未曾说溜过嘴,还请龙主放心。”龙方挥挥手,示意他告退,扬声道:“福伯,都让他们起来罢。说说山上诸脉,几处尚在负隅顽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