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月狗掉马(二)
雕花木门吱嘎一声摇曳开来。卿如是踌躇片刻,跨过门槛。巧云端着水盆紧跟上。
入目所见,思君秋水。
满墙的字画,落笔泼墨都只为一个人。
卿如是的脚步微顿,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久违的热血沸腾。那是一个在卿如是的心中已经死去多年的故人。
那人心高气傲,快意恩仇;为悖世的信仰挥毫万字,一饮千盅;她不屑风月,举手投足却净是风月;三杯两盏淡酒,往来云烟过客,浮华褪尽,只余笔墨。
那个女子活成了她十年西阁里最渴望与怀念的模样。也是她如今回不去的模样。
秦卿。是秦卿。
崇文先生说,她的名字简洁明净,干干脆脆,咬在口中又婉转生趣,最好不过。
这满室的字画,都是秦卿。
踏入门槛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再次走入了阔别多年的秦卿的世界。
那书桌上根本就没有落尘,有的只是一摞摞用草书和簪花小楷两种字迹写了满篇“秦卿吾爱,至死不渝”的澄心纸,纸张角落印着孤傲的青竹。这是专门为她做的纸,只配属于曾经那个秦卿的东西。
桌边展着一幅画。是在叶渠的书房里见过的百年廊桥。她还记得头次看到这幅画时的心境:无花无草,无人无鸟。万物都枯萎,生灵皆死去。大地忽而苍茫,晴空骤然失色。
画卷上那句潦草的题字,让卿如是倏地捂住唇轻泣出声。
她能想象月一鸣彼时用如何绝望死心的语气坐在床前喃喃地念。他念:“夜深忽梦卿,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我看清风是卿,我看月影是卿,捕风风不停,捉影影不应,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唯恐卿卿不入梦,推窗请风进,熄灯把影留。”
他的秦卿再也不应他,他的清风月影也不应他。
她想起月陇西说……不,不。或许此时该唤他月一鸣!
卿如是的手紧抓在纸上,纸面被她的指尖揉皱,她咬牙低唤,“月一鸣……!”
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
他说,有一晚他被梦魇着了,坐起来就拿刀子扎透了手。那时候他已经接近疯魔了。何时能死,何时能去找她都是他每日苦思冥想的问题。
她道这幅画的题字为何如此潦草,失了他那一手狂放草书的精髓。原是他在画这幅画之前右手就再也不能握笔。可他却执拗地用右手题字,写下了无生意的念她句。
白墙上挂着数幅佳作,一片沉闷死寂。卿如是记得自己这世醒来后,翻找过现存于世的秦卿画像。发现几乎都出自月一鸣之手,画中的她从来没有笑容。彼时以为是月一鸣为了抹黑她才这般为之,如今……他不怎么常见她对他笑啊。自她死后,想必也再画不出她的笑,心境苍凉,如何作画。
“偕老共卿卿。”
“夜深,频梦卿。”
“莫将闲事恼卿卿。”
“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
书架上陈列的书籍中,随意翻来便有写满如此字句的纸笺滑出,几片上落着泪滴干后留存的痕迹。或有她生前最喜爱的几种花的花瓣作书签,顺着书签翻开,上边是月一鸣生前的手记。
“奇怪,卿卿为何就瞧不上我呢?”
日期是她入府的那天:“倘或她一直不动心,我便要永远等着她?情愿如此。”
“卿卿病了。整日坐在屋里看书,能不病吗?想知道她写的什么。书中的颜如玉有我半分好看无?为她的暴殄天物感到痛心疾首。”
卿如是失笑,泪水却被这一笑骇得洒出来了些。
“想跟卿卿要个孩子。她陪着孩子跑跳,就不病了。想跟她有个家。”
“风和日丽,无事可做。就去逗卿卿。”
“廊桥拿回来的毽子,好像有些脏了。可怜我一个大男人也不知该如何清理这些东西。”
“想知道她口中的崇文先生究竟想了些什么。整得跟邪。教似的,卿卿觉都不睡了。”
“听闻半月后新庙有灯会,我想带卿卿去玩,苦心筹备多时,命人买来灯笼挂满扈沽城。料她定被我感动。满心期待,最后她却不愿跟我去。失算,失算。下回问问采沧畔何时能不办斗文会。不是我说,他们这文会是否办得频繁了些???都快赶上我跟卿卿行房的次数了。整日里为些死物而醋,我也十分无奈。”
“翻了几日崇文的书,竟觉他的思想与我幼时杂七杂八想的那些东西差不离。虽不能完全通透,但于我而言很好理解。我觉得,我也能跟卿卿作知己。”
“卿卿去雅庐抄书,竟整日里只煮面条来吃。瞧着心疼。”
这一年所记少之又少。
“兴许是反骨作祟,我近期瞧着惠帝愈发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