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仪与严子确已有一年多未见,这短时间大祈上下风云剧变,严子确的名字不断被提起,只是大多与杀戮、征伐、侵犯、掠夺有关,已经不复她脑海中对此人的印象。
严子确留神到郑来仪的耳垂,道:“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四姑娘,只是四姑娘一向聪慧,想也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他看向叔山梧,眸中阴鸷之色顿显:“和这样危险的人在一起,自然也会时时身处危险。”
他还喊她“四姑娘”,口吻明显是在挑衅。郑来仪蹙眉,察觉到旁边的人益发明显的怒气,暗暗握了握他的手。
“崇山君。”
严子确一怔,没料到郑来仪会如此称呼他。
“你是我父亲门生,也是他一手将你扶上帅位,你有清白出身,兄弟为国牺牲,又蒙天子信重,能有今日,也绝非偶然。”
“我陷于异国之时,是你出手相救,后被李德音盯上,也是靠你解围,你于我有恩,郑来仪始终未曾忘却。”
严子确目光微动。曾经他对这位师父的女儿心思并不单纯,只是想到他与郑来仪门第悬殊,自己又是鳏夫,从未想过高攀,孰料有朝一日,机缘巧合竟与她定亲。
他也曾想象他们二人相处日久,终能培养出感情,郑来仪或许会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个幻想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打破了。她的心里,从来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我替四姑娘做一回幌子,只当是还了老师这份恩情吧!”他冷笑着道。
当时国公府提出退亲,严子确二话不说顺从接受,实则身为男人,他内心的屈辱无以言表。他将对郑来仪和叔山梧的恨意深埋于心,在凉州埋首于政务,打过几场仗,有胜有败,也体会了冲锋陷阵九死一生的快感,和护卫一方的成就感。
自己的老师,曾经教授他要“忠君爱国”的护国柱石郑远持,竟然会公开反抗朝廷的决定,选择为叔山氏站台。而先帝在此时向他抛出橄榄枝,将宗室女许配于他,拉拢之意明显。严子确冷静判断自己所处的局面,只有手中握有权利,才配拥有立场。
他与旧人割断联系,走上新的道路。严氏一门如今只剩下他,他下定决心要光耀门楣,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如郑来仪那样的高门子弟,出生便含着金汤匙,再不会沦为他人附庸。
郑来仪看着严子确那张清朗面容上横生的杀气,暗叹一声,道:“人生际遇,本就有太多不可言说。我们夫妇本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今日侵犯在先,已然触及我底线。”
“井水不犯河水?”
严子确冷笑一声,看向郑来仪身旁:“叔山梧,你出身叛逆之军,更是蛮夷之后,一介武夫,不过是机缘巧合,今日才有资格与我同台对擂。我严氏满门忠烈,我胞弟因你而死,我怎可能让你成为我登临玉京的阻碍?!”
他眸中暴戾之色大涨,四周环绕的黑甲兵一个个抽刀出鞘,林中一片寒光森然。
叔山梧神色平静,冷冷道:“倘若不是看在你曾于我岳父家有旧的份上,我也不会听你这么多废话了。”
他一抬手,北方山谷突有尖锐哨声响起,严子确悚然回头,只见茂密树影后,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攒动,向着他们所在围拢而来,伴随着高声的啸叫,一时听不出是何语言。
他猛转过头:“撤!!”
已然来不及了,山中埋伏的奇兵队伍如同猿猴一般,攀着树枝与藤蔓到了近前,将严子确和他的亲兵团团包围。
严子确被控制住,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高眉深目的异族脸庞,半晌苦笑道:“好、好……大祈国运如此,终究是我严子确棋差一着!”
叔山梧冷哼一声:“你一意孤行泥足深陷,说什么大祈国运!”
严子确鬓发缭乱,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二人:“我麾下凉州军出走四分之一,投奔你叔山梧,陇右战马又被郑来仪垄断在手,若不另寻出路,势必要被你吞并,我今日葬身于此,陇右边防空虚,早有一日胡人马踏中原,生灵涂炭!”
郑来仪冷声戳破他冠冕堂皇的深明大义:“不要再为自己贴金,你接掌陇右以来频频入侵关内,靖遥城外多少尸骨,皆是被同胞杀害的百姓,若非你屡屡挥兵越境与清野军长线作战,日益捉襟见肘,战马供应不及,又如何会为我所掣肘?!”
严子确面色灰败,渐渐哑然。
“人心之所向,非你所能控制。严子确,你是被自己的野心吞噬。治军,你还差得远;治国,更是你痴心妄想!”
严子确及其僚属被锁进囚车,拉回并州大牢。二人本准备留他一条生路,严子确却在入狱的第二天触壁而亡。
七月流火时节,苍梧王率大军在陇上与图罗、鹘国、沮渠等部落会盟,达成塞上之约,大祈开放西域商路,众胡族退出边境线外。从北到西边境沿线,设置烽燧行营,为百姓提供庇护。叔山梧治军森严,军容整肃,又有充足的粮马供应,围固江山,自此往后无人能再犯塞。
至此,苍梧王麾下四十万大军雄踞大祈关山以北,半壁江山已入彀。
乾宁帝李德音带着一众老臣和皇室宗亲,以避暑为由,南迁入蜀。大祈李氏的最后一脉就此偏安揆州,再未回过玉京。
巍巍皇城下,百姓们依然过着平静的日子,茶余饭后聊起的,大多是这些年苍梧王征战南北,扫除内乱,威慑蛮夷的丰功伟绩。老人们看着紫宸宫高高的宫墙,总不由得感叹一声:多少英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李氏荣光不在,如今已是苍梧王的时代了。
叔山梧实现对郑来仪的诺言,终究陪她回到玉京。
时隔多年,郑来仪重新站在国公府门前,心绪一时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