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信的社会,无信的思想,否认不可知,更反对将不可知寄托于一个人格神。无信者始终认为,有一个完美诠释一切的东西能被自己握住,自我封神。
这思想根基代表着人的一种渴盼,从另一个角度看,未尝不是依旧敬畏于上天,希望握得非凡之力的诠释。可问题就在于,无信者实际做的时候,将愿望当成现实,将正在进行时变作完成时,他手里握的东西,就已经能完美诠释一切,他自己,已经就是上天,就是神。
因为无信,因为愿望当作现实,所以官儒乃至满清时的理学,故步自封,妄自尊大的气息浓厚得无与伦比,最终将华夏腌成了酱缸。
李肆要打破这酱缸,要扭转华夏坠入深渊的命运,在思想上,最核心的工作,就在于救回这信仰。
而这个工作,首先要从反官儒和理学做起。华夏的上天,先是被董仲舒为发端的官儒篡夺了人格神性,接着又被理学进一步篡夺了不可知的敬畏,这二者都是敌人。
“这个问题,没有惊世骇俗之语,难以涤清,你能听得下去么?”
李肆问徐灵胎,他依旧有些担心,徐灵胎和他一样,也是个秀才,如果思想依然禁锢在四书五经里,他就是对牛弹琴了。
徐灵胎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郑重点头。
“这,就要从官儒,嗯,就是董仲舒那一套说起……”
李肆说,上天不管有没有意志,那都是咱们凡人所不能知的事,愿意以无意志的天理,也就是天道来看也可,愿意以有意志的神明来看也可,这二者只是角度不同。
这说法徐灵胎承认,儒士信道信佛,这之间确实没什么抵触。
李肆接着说,但是官儒呢,一方面承认上天是有意志的神明,一方面却以人道篡夺了上天的神性。从这一点来看,官儒的本质就是虚伪的,至少在董仲舒之前,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儒家是不认的,儒家的本源,只论血脉宗法的人道,同时认为这人道就是天道,并没有竖起上天这个神明。
由此可见,至少秦汉时代的华夏,承认上天的神性是主流思想。董仲舒尊儒,也必须批上这层皮。
“看看《春秋繁露》是怎么说的……”
李肆开始分析起这本书,这不是他所知的东西,而是从段宏时那搬运过来的。
作为树立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理论的《春秋繁露》,将人比作天,这是儒家,准确说是以董仲舒为发端的官儒妄自尊大,为附和皇权统治需要而切割天人的典型体现。弯弯绕的理论很有水平,首先强调上天的无上权威,说上天是有意志的,巴拉巴拉,就跟基督耶稣一般,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只看到这,还真要以为看到圣经了。
可接着董仲舒笔锋一转,上天按自己形体造了人,人跟上天构造一样,因为阴阳啦,五行啦,所以,人就是一个小的天,而人道就体现了天道。人行事得天喜就有祥瑞,惹天怒就有天谴。到这里董仲舒就用人把天顶掉了,还塞进来了带着法家味道的人性等级论,运用的论证手段全是牵强附会和神秘主义。
后人评价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是“神学唯心主义”,这就是被他欺骗了。先承认上天的神性,因为大家都认,他也不得不承认。但在那之后,就用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的私货给李代桃僵掉。把上天的神性跟血脉宗法糅在一起,用三纲五常框住,将人之间的联系和活动直接跟三纲五常拼起来,不提上天,人也不需要跟上天沟通,因为三纲五常的世俗之事就是在跟上天沟通,在行“天道”。由此垒砌出一座金字塔,通往高高在上的君王,称之为天子,只有天子才跟上天沟通。一切都归于世俗,何曾有归于世俗之外的东西,这哪叫神学?
李肆讲得如此“泼辣”,徐灵胎居然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也难怪,《春秋繁露》没过多少年就只剩下一层皮,大家都知道它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天人合一天人感应这套东西又禁锢太深,怎么也难脱出去,有意无意都要靠着它做学问。
董仲舒当初为尊儒搞出来的这套东西,儒家自己,包括理学之士,都清楚这东西的实质。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之说,在后世儒学里,基本都不认真当回事,至少对董仲舒的论证都嗤之以鼻,而有各自的不同论证。但结论儒家都认,而且这层皮确实糊得踏实,靠着附会和迷信的手段,能忽悠住绝大多数没文化的人,就成了历代王朝的外皮,被丢到了“礼法”的那部分,进而影响了诸多层面,什么风水、中医,都受了这层皮的影响。
华夏人的上天之神,神性就这么被篡夺了。因为人道就是天道,信三纲五常就是信上天,为什么呢?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嘛。所以大家就别信上天了,女人信丈夫,夫为妻纲,这“纲”解释为法度,其实就是类同人对上天的信仰,臣子信君王,君王信自己,这就是在信上天。
那么五常呢,有很多说法,主流的是仁义礼智信。从官儒篡神的角度来看,第一个“仁”,仁就是人,这是在说,信仰必须着落在人身上,别去管上天。第二个“义”,义就是纲,信仰的流向不能颠倒,家之小义就是父子夫妻,国之大义就是君臣。“礼”就是仪礼,从穿什么到怎么称呼,方方面面,都有一套规制,就如同念佛诵道的规定一样,这信,必须要有外在的一整套呈现。智呢,就是在说,有时候人道和天道难以一一吻合,那不是人道跟天道有区别,而是你不够聪明,没说得圆润。信么,人无信不立,人道既然是天道,那么人就得“真实”,否则怎么体现上天的真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