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我干的!”
养心殿寝殿里,弘历啊地一声喊,自床上坐起,心悸犹自未停,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万岁爷是梦噩了?”
愉嫔珂里叶特氏也醒了,一边捶着弘历的背帮他顺气,一边问道。
原本是美梦的……
弘历两眼发直,梦境还在脑子里转着。
他梦到,自己在江南水秀之地流连忘返,倚于翠林、美食环绕、佳人在怀,一干士林饱儒诗文相伴,颂扬着自己这位千古一帝。
梦里他真是千古一帝,大清依旧是一统江山,南蛮如过眼烟云,几乎没了痕迹。满蒙勇士金戈铁马,驰骋于塞外、西域,征服了皇阿玛、皇爷爷都未曾砥定的山河,甚至还攀登上雪域高原,深入到莽荒密林,将大清的旗号广布于天地之巅。
这一梦就如黄粱一般漫长,他竟梦到了自己老年时缅怀一生功绩,历数十桩伟业,给自己起了个山名,叫“十全老人”。
正当他负手望天,自忖已登上帝王之极,古今无人能及时,天空骤然破开,一位神祇般的人物现身,红袍白裤,脚蹬马靴,手按长剑和短铳,锦羽高竖,目光如蕴风雷,淡淡注视着自己。
“叔……叔皇!?”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实际上他只见过这人一面,但这一面,他一辈子都绝难忘记。那是十年前,塘沽海岸,此人背靠云帆巨舰,就是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让自己不得不屈膝叩拜。
他下意识地又要叩拜,却被身为“十全老人”的自尊撑住,这该是梦境吧,既是梦境,朕为何还要屈尊自缚,叔皇……你就是伪帝!你终将俯于朕的龙椅之下……
堪堪鼓起自傲之心,却见“叔皇”冷哼一声,天地猛然变幻,青天垮塌,大地崩裂,自己所处山巅坠入火炎之地。
“朕许你作个太平天子,你却不想要太平,既如此,朕就收了你的天下,将你打落到九幽地狱!”
叔皇声若雷鸣,轰得他身心溃烂。
“不——不是我干的!”
弘历凄厉地叫冤,然后就醒了。
喘了好一阵气,弘历烦躁地拍开愉嫔的手,再低声嘀咕道:“不是我干的……”
他这梦噩不是没来由的,大半月前,他的“叔皇”圣道在西安遇刺,刺客将飞天艺坊的车队当作皇帝车驾,用上了数百斤火药,造成近百名警差和禁卫死伤。与行刺案相呼应,多达三四千人的反乱势力潜伏在西安城中,伺机动手,幸好被西域大都护府一网打尽。
消息传开,英华举国哗然,各家报纸纷纷声讨贼子,追索幕后罪凶。抓捕到的贼人背景太乱,有旧清官吏腐儒,有佛道回教乃至邪教中人,甚至还有准噶尔和罗刹的线人。而从这些人往上攀,有追到岳钟琪的,有追到恂亲王的,有追到淳太妃的,更有罪犯交代是他乾隆皇帝弘历亲自策划的,反正都追讨到了大清身上。
不止是报纸群情激愤,英华民间也开始掀起了反清浪潮,两国在医疗慈善事业上的交流顿时中止,天庙和英慈院的行医团纷纷打道回府。双方的大宗商贾往来也嘎然而止,徐州商关门可罗雀,塘沽已连续数日没有一艘英华货船入港。便是行在半途的车船,都纷纷打道回府,这不仅仅是南蛮商人自发所为,也是迫于本国舆论,不敢在此时节触逆民意。
商货来往受阻还不算最可怕的,英华的北洋舰队,在江南、湖广的红衣都已进入战备,而驻扎在西安灞陵的红衣更已向商州推进,逼压还留驻此处的岳钟琪部。北面也由科尔沁和察哈尔等蒙古诸部传来漠北蒙古的消息,他们已领到战备军令,随时可能自北面压下,入关中原。
大清危矣!他这个乾隆皇帝,有可能要成亡国之君!
畏惧压得弘历心口发痛,同时又压出了一股汹汹怒火,不是他弘历干的!这十年来,他弘历何曾有权过问国政!?军务有他的十四叔管着,内政有张廷玉一干汉臣管着,他的号令都出不了紫禁城!不,紫禁城里都不管用!因为坤宁宫的那位太妃娘娘,更直接压在他的头上,压得他寝食难安。
到底该怎么办?是召英华通事当面说清楚呢,还是先败好认罪姿态,求得叔皇从轻发落?
直到用完早膳,弘历还心中惶然,就在养心殿里打着转。
“万岁爷,恂亲王求见……”
一个年轻侍卫扫视左右,趁着太监不在,低声对弘历道。
“傅恒啊,十四叔要见直接来就是了,什么?不要能吴书来知道?”
这侍卫是乾清宫侍卫统领傅清的弟弟,一表人才,学识出众,跟自己又是连襟,是弘历少有几个能信得过的身边人,傅恒这话让弘历一怔,恂亲王这求见似乎大有文章?
弘历只是心志不坚,脑子却很灵光,再一转念,顿时醒悟。吴书来被坤宁宫总管太监李莲英压着,自己有什么动静,消息都会传到坤宁宫那,恂亲王是有心……
要紧关头,还得看十四叔的啊。
弘历略略欣慰,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自己这皇帝在急,十四叔也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