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道二十年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年份,太多的事情都挤在了这一年。
这一年的九月,东京龙门区国史馆会堂里,喧嚣如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掌管馆中常务的学士郑燮再难忍耐,一反文雅之气,如饿虎一般咆哮道:“一桩桩来!票决开始!”
即便是国史馆里保留着儒生底蕴的编修、检讨和学士们,也被圣道二十年这纷繁衍进的历史给烘烤得心火狂涌。这些人身负编纂国史之责,除了按时间编写国史纲目外,也要分事件分领域调查和撰写更细致的史料。除了按照经济、军事、刑律等领域划分的常项“课题”外,每一桩大事也是一项课题。
领到了课题,就意味着一桩名利,课题有经费,成文史料也奠定了学术根基,更是朝堂决策的依据,还可将不涉及保密法令的内容另编成书,公开出版,这些儒生们当然要打破脑袋争到底。
眼见圣道二十年就要过去,政事堂拨下了大笔经费,要在第一时间总结相关历史,国史馆顿时也成了战场。国政归相、南北增约、西洋大战、北庭大战、出西域,大事太多,可国史馆人头也不少,大家各自选着自己感兴趣和熟悉的领域,自然免不了撞车。
郑燮拿出了变通办法,各个项目先接受报名,相争者在全馆大会上自陈长处,再由常项课题组和领导们组成的评议团票决。
尽管这意味着无数的人情往来和暗中运作,但毕竟是在全馆眼皮底下对决,责任也落不到国史馆的领导上,在理论上也给了有才之人和后进新人一定机会,因此郑燮的方案获得了国史馆学士们的一致通过,不通过可不行,皇帝都是以此为原则定宰相的。
首先就是国政归相和政事堂改制,这项课题所涉的面太广太深,非老于政务之人所能承担。从中书省退下来的几个老家伙组团亮相,道明了诸多优势,例如跟第一二代首辅交情匪浅,深谙从天王府时代到如今的内政格局变迁,竞争者再没底气上台,这一项课题毫无争议。
第二项则是南北之势,出身白城、黄埔和龙门三学院的三派相争不下,龙门派有南北相通的优势,白城派跟通事馆交情很好,黄埔派则说这事得更着重看民间财团,恰好,他们跟潮汕财团关系密切。
最终票决结果是白城派获胜,黄埔派不服,指责白城派收买“评委”,郑燮一句话就让黄埔派再没话说:“人家是陈润的同窗……”
国史馆写史可不只是单纯的文书作业,还要去采访相关事件的当事人。尽管这事是国家任务,当事人不至于拂袖不理,但有私交和没私交终究是两码事。不少当事人权高位重,有私人关系在,人家也不会敷衍了事。
因此到第三、四、五项课题,西安行刺案、第三次锡兰海战和进军西域时,获胜者毫无悬念,国史馆里跟西域大都护府长史刘兴纯,乃至西域大都护、西洋大都护这二位佛魔巨擘攀得上交情的人凤毛麟角,而军事方面还得跟枢密院军史司打交道,如果不是枢相苏文采熟悉的人,办事也举步维艰。谁有这些资源,谁就是胜者。
第六项课题引发了激烈的竞争,这也是国中正在热议的大事,宰相薛雪牵头,带领国中三十四家银行,三百四十七家票行以及六百六十二家民贷公司,组建英华金融总会。该总会置于政事堂、东西两院和英华银行的共同监督下,自身独立运转,统筹国中除国债发行外的一切金融事务。包括大英法币的发行,货币汇兑以及贷款利率的管控等等。基本是将过去分散于皇帝、计司、西院和英华银行的金融权集中转交给金融总会。
此事是薛雪在宰相任期内立志完成的第一桩大政,核心要义是将过去由政府单独承担的货币信用体系和金融管制任务,推给整个社会的商业体系来承担。政府要做的仅仅只是综合两院的民意和英华银行的专家意见,以法规进行宏观调控。
此事的全貌太过复杂,仅就货币一面来看,当金融总会顺畅运转后,过去的联票就会变成真正的法币,英华将步入金银复位制的信用货币时代。而一般国人的理解则是,英华要全面回归宋元明的纸钞制,因此国中人心正有些动荡。
政事堂正发动舆论进行广泛宣传,纸钞是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必定出现的产物,人们要以兴利去害的心态对待。宋元明三朝,纸钞为何害人,是因为发行机制的问题。发多少,怎么兑换金银,都是政府空口白牙说了算,供需不对称,没有约束,相关的管理技术也不成熟,当然会出问题。
而英华的纸钞发行机制,则是把权力交给了代表整个商业体系的金融总会,发多少,怎么兑换,政府说了不算,得看整个社会的需要。东西两院和政府要做的就是管控金融总会,尽量减少危害。
国中的金融专家提醒说,一旦金融总会建制完成,联票转为法币,英华将迎来猛烈的通货膨胀。眼下国中生产过旺,市场开拓不足,需要发行足够多的“英两”来平衡产销。与此同时,纸钞成为主币后,白银将被压到小额货币的领域里,社会的货币供应将会大大增加。
完成信用货币改革,英华一国才算真正跨入以资本立国的新时代,挣脱旧日儒法社会的农耕基础。而要完成这场改革,就必须度过这一场猛烈的通货膨胀。但通货膨胀的危害也是很明显的,粮食、人工和原材料等成本猛增,如果没有足够便宜的外部原材料,以及足够宽广的外部市场,不仅改革难以完成,英华自身都会步入社会崩溃的险地。
由内看外,此时国中不少有识之士才算明白,为何皇帝执意要跟不列颠人决战天竺,为何皇帝顶着汹汹民意,转而西征,也不北伐。
天竺之用还不清晰,但北方中原……对不起了,暂时为英华跨过这道门槛继续奉献吧。就如当年江南一般,有今日之苦,才能得未来之乐。
这样的思路并非人人都能看明白,因此金融总会和法币之事,在圣道二十年的下半年,成为国人心中最关心的一件大事。这事虽才刚刚启动,但国史馆也必须跟进。考虑到此事关系英华百年基业,不管有没有资源,熟不熟悉金融,国史馆的书生们都要奋力争夺。
这一项课题的争夺持续了大半日,而后的一些课题就成为鸡肋,之前竞争大课题失败的书生们挑挑拣拣,带着半腹牢骚和半腹新奇,开始了工作。
定海,大洋舰队总部,舰队总领,海军中将孟松海意兴阑珊,来访的国史馆编修也一副虚应故事的作派,大家边吃边聊,一点也没撰写国史的凝重气氛。
“顾名思义,大洋舰队所辖海域在四洋舰队里最大,但是呢,你也知道,舰队规模却是最小的。如果萧总长没把东爪哇分给我们大洋舰队,舰队都分不到巡洋舰,甚至连火炮都不必装了。为啥?没有敌人嘛……”
孟松海举杯仰脖,一口饮尽,吐出口酒气,幽幽道:“大洋舰队,就是海军的探险公司啊!”
已年近不惑的孟松海性子依旧跳脱,他也算是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十年前跟雍正南北大战,他一个空头的长江舰队总领,居然在短短三月内就拉起一支可战水师,断了满清的长江水路,长江大决战能全胜,他孟松海居功……第二,谢定北谢大将军才是人们心目中的头号功臣。
到如今,孟松海掌大洋舰队已经十年,如孟松海所说,不是萧胜将东爪哇的莽荒海域划给大洋舰队,皇室中庭还将杭州湾的海域警戒任务也交给大洋舰队,这支舰队根本就没必要存在。四艘巡洋舰全是第一代的海鲨舰,剩下的三十多艘“巡逻舰”连护卫舰都算不上,为节省成本,这些小船都按民标采购,说白了,就是各殖民地公司用的那种双桅横帆快船。
但大洋舰队终究寄托了皇帝的百年期待,除了持续联络东洲外,还肩负着探索整个大洋海域的任务,孟松海说大洋舰队就是海军的探险公司,这话可一点不假。大洋舰队的成员大多招募自民间探险公司,甚至还将若干海域的海图绘制和海路探索任务外包给民间……
圣道二十年,大洋舰队也获得了最大一桩收获,那就是自本土到东洲的中部航路终于有了落脚点。
“若干大岛,最大的岛方圆至少万里!天海很蓝,沙滩很白,岛上很绿……”
说到年中新的发现,心境本有些消沉的孟松海终于振奋起来,口若悬河。
编修打岔道:“大洋上的海岛不都是这样吗?”
孟松海鄙夷道:“就只这样就不值得我说了……”
回忆起之前的经历,孟松海又若身临其境,脸上带着一股面对沧桑自然的震撼感:“大岛上有火山!还不止一座,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岛上的土人说,那是‘火山女神’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