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国民心念纯粹,善恶两分,感于他所立起的天道,憧憬未来的理想国。他们有此问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需要答案来安抚内心,就此尽享人生,有的是需要答案来自我认可,就此快意相争,只奔富贵。还有的是需要答案酬其心志,由此可挥洒热血,纵情无悔。
“人人心中都有大同之治,都有理想国,都有乌托邦,小香玉,你的乌托邦是什么?”
枯叶飘下,落在两人之间,李肆打破沉默,低沉地问道。
“是律法顺应天人之伦,法权也臻于完美,国事人事皆以法而定,人间再无愁苦,正义无处不在?”
李香玉还没开口,李肆却已有答,这答案让她抿唇点头,正是如此。
“总之,是万世不变的完美,是天国降临……”
接着李肆的描述让她蹙眉,天国降临似乎是邪教用词,可再一想,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儒家还是法家,不管是旧世还是今世,求的都是一个完美之世,以天国降临概括也不算错。便是天道,天人三伦,所求“勤劳即能得富贵,善良即可行天下”,虽很模糊,却依旧是一个天国。
李肆一声长叹:“人人都希望天国降临,从古至今,勿论中外,这是人类终极之梦啊,而追梦也有了无数道路。儒家求一而得大同之治,西人也有理想国、太阳城和乌托邦。”
接着李肆继续偏题:“人有智者愚者之分,分别就在对这梦的不同看待。智者认为,人是不可少这些梦的,有这些梦,我们才可以比照现世,看现世有着怎样的缺憾乃至罪恶,但这些梦又永远不会现于人间,因为那是人世终极,永远只能趋近,却不可及。”
“造这些梦的人都是智者,他们只把这些梦当镜子,譬如孔圣,他倡复周礼,是要让时势回到初周乃至上古三代么?显然不是,否则他该去造反,而不是入仕。他不过是以此梦为镜,希望补全在他眼中,当世所缺之仁。”
“不列颠人托马斯?莫尔所著之《乌托邦》,倡天下大同,倡物产皆公,他是相信如此天国能成真么?我看不是,他只是看到现世的不公才有此梦,而这一梦还踩在前人理想国的梦境之上。”
“小香玉,智愚之分只在一念间,智者能分清梦与现实,而愚者却常常困于梦境。任何真心相信梦境能成真,天国能降临的人,都是愚者。人世芸芸野心之辈,都以此梦为大旗,号召要建人间天国,追随他们的人,更是愚中之愚。”
李肆感慨地道:“可惜,人世间智者终究是少数,愚者居多,便是饱学之士,也难超脱这般迷思,更多人则是愚中之愚。今世英华所谓开民智,并不是读书认字就能得智,这仅仅只是起步而已。”
李香玉挑起了弯月眉,她冰雪聪明,自是一下就找到了李肆这话的漏洞:“陛下所言天人三伦,所倡英华国本,所求的华夏大义,难道不也是这样的梦?相信天道之人难道也是愚者,追随陛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难道更是愚中之愚?”
李肆笑了:“小香玉,这就是说到了你对今世法家的体认,律法之道,真是通往你所求的天国么?”
李香玉一怔,就听李肆再道:“不管怎样的天国,都有一点,那就是人人成圣,德行天下,那样的天国里,又何须律法呢?有律法,就意味着有纷争,既有纷争,又怎会是天国?公正要通过律法所求,而不是自然发乎人心,又怎会是天国?”
李香玉樱口微张,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理想国的追求似乎在根上就有错误。
李肆再道:“小香玉,我看你就错在将律法当作仁义道德之道,以为它的使命是求一个人间天国,是追梦之路。再来看天人三伦,看英华所立国本,自然也是错的。”
李香玉有些茫然地问:“天人之伦若不是为追梦,那又是为什么?陛下立今人之世,立英华一国,不就是求人世天国么?”
李肆摇头:“天人之伦,求的绝不是天国,就如律法,也不是用来绘梦。英华一国的大义,不是追梦,只是立起一道堤坝。投身于天道者,求的是不断推高,推远这堤坝,自上天争得更多利,让人世得更多福,能绵延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