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在慈淳太后新政后,就严控民人相集,城廓之内当众相集十人以上鼓噪者,首谋流,余者拘,密集十人以上论国事者,首谋斩首,余者流,这般处置之法并未明文写入律例,也未广告天下,而是由朝廷给地方官耳提面命,已成满清治下不文之法。
而现在这些人鼓噪起来,巡捕营和官差却未干涉,幕后推手是谁不言自明。英华要来拿工商命脉,慈淳太后绝不愿放手,放手就是损满人利益,损栋梁利益,她必定反抗。但她不敢以国器明抗,否则惹来英华大军压境,那可收不了场。
怎么办呢?就翻搅起民心呗,让英华知道,不是她不接受这些条款,是大清治下的民人要反你英华。最终即便不能挡回所有条款,也能谈出一个好价钱,不至于损失太大。
部下们都面带忧色,眼下这些民人鼓噪怕还只是开始,之后说不定还会演变成怎样的风潮,慈淳太后用上挟民意这一招还真是狠,恐怕难以化解了。
陈润道:“开闸容易闭闸难,她以为治下能如我英华一般,已建有堤坝,已铺开沟渠,人心能顺流而下么?无妨,任她闹去,最后跳脚的还是她。咱们就护住在清的国人,向各地领事馆传消息,让他们警告国人,要么尽快南归,要么退入领事馆避难。”
接着他低叹道:“只苦了北人,又要遭此一劫。”
如大家所料,十日的示威仅仅只是开始。
十一日,在总领馆门前示威的民人数倍于昨日,巡捕营也终于紧张了起来,号褂兵丁们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排成密集人墙,将汹汹人潮隔开。洪流被刺刀之林逼住,朝着另一方向冲刷而去,在一侧英仁善堂前停住。
“英夷乃我中国大劫!夷物夷术夷说,全都是妖邪!这英仁善堂也是祸害人心的巢穴,砸了它!烧了它!”
一个汉子正在人群前呐喊,虽是朴素短打,可说话条理分明,挥舞的双手白净无茧,身份颇为可疑。可人潮中个个都情绪激昂,加之在总领馆前受阻,心气迷眼,都没人在意,就只随着此人的鼓噪而振臂高呼。
挤在人群中的何智觉得全身血液都在燃烧,跟着大家一同呼喊:“砸了它!烧了它!”
二十来岁的何智就是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一片尘埃,他家境一般,上过私塾,却无经科举跨龙门的幸运,就在杂货行帮工。一月工钱八钱银,加上零碎外快,不到二两银子,在北京城勉强过活,每日都算着什么时候攒够彩礼钱。
行里帮工被霸街黑道压榨,挣外快被差爷勒索,撞上杂货行上家那些皇商主子,动不动还得叩头舔鞋,小心伺候,稍不如意就遭耳光拳脚,说起满人,说起官府,何智跟好友伴当们个个都一肚子气,恨不能剥皮生啖。
何智对南面英华的印象模模糊糊,有些好感,比如南面的杂货做工精良量也足,价钱公道利润高,他都是靠着把行里一时销不完的“英货”带去昌平宣化一带乡下卖才能挣些外快。南面的龙银龙票也好使,什么铺子都认。而京城这些年商货大兴,粮物丰茂,也是拜朝廷跟南面通商所赐。南面的医术更是精当,尤其外伤和小儿科,他身边的人,甚至行里东主生儿育女,都要奔英慈院的育婴堂去。
好感不少,恶感更多。有亲友南投前招呼他跟着去,他都嗤之以鼻。南面人人都不再留爷爷辈都留着的辫子,压根就不是一国人。搞什么天庙私自祭天,贵贱嫡庶不同姓氏混在一起祭祖,学堂里什么都教,甚至女子都能考科举当官,还大搞机器,妖气冲天,称他们是南蛮一点也不冤枉。
他也接触过不少南蛮书,可上面尽讲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南蛮的人就拿着这些道理跟官老爷斗,甚至跟皇帝斗,这完全不成体统嘛!私塾的先生经常说南蛮的主子不像主子,都被商人给挟持了,还真说得精当。
南蛮的那些道理在何智看来格外荒谬,挣富贵这道理倒是没什么,可不能摆到明面上说吧,更不能把三纲五常替了。而那什么人人皆一,人能一样么?
他何智虽然要给官老爷叩头,给满人叩头,可将来他若是发了,总得有人给自己叩头,若是上天有眼,他能爬进皇商那一圈里,还能在满人老爷面前自称奴才。再养一些奴才,听他们唤主子,这才是世道的活法,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么?要都一样,相互之间不叩头,没有主子奴才了,那叫什么世道?那活着有什么意思?那该怎么活?
他何智终究也读过圣贤书,知道些仁义道德,更知道世理,更是京城人士,活在天子脚下,绝不会中了这些歪理邪说的毒。
对何智来说,南北大势并不值得关心。这辈子他也体会过刀兵之灾,当年光绪维新可把北京城闹腾惨了,幸好那时他年幼,跟着家里人外出逃难,避了这祸。这乱子虽大,终究是内乱。六里桥之战传言是南蛮圣道皇帝进兵,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南蛮真能进了北京城,还能退去?这花花北京城舍得丢开不要?
所以,除了雍正爷败了那一次丢了江南,以及四五年前丢了西安,在何智的感受里,南北总体都是安稳的,他也觉得会一直安稳下去。《英清和平协定》就如澶渊之盟,怎么也要延续个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