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流落来村时,他或多或少地当掉过一些身上的首饰。可那些都是些俗物,应当不至于引来官差。
唯一算得上贵重、能证明身份的,便只有那个云舒当掉的臂钏。
他们入世未深,决计想不到宫中之物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愧疚么?愧疚的。恨么?或许是恨的。
云舒刚离开时,他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意。恨她悄无声息的离开,恨她信里的寥寥数字,恨阿南那句“那位公子好有钱”。
后来去都城寻她,被人嘲,被人打,遍寻不见时,只恨自己无权无势,无才无德,无人帮忙寻他离家的妻子。
到了现在,他只剩愧疚。全村二十叁口性命,都是邻里,他还在成亲时宴请过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能记全他们的名字。
大黄是从外面跑来的狗,居无定所,平时靠吃村里人的剩饭活着,偶尔来他们的檐下躲雨。村中男人打猎归来时,它知道自己又有下水吃,摇着尾巴叫得欢欣。
却也遭受他们牵连,落了个无妄之灾。
日头正烈,澹台修弥寻了处阴凉的地方蹲下,心中空荡荡,如一片落了白雪的荒原。
他从皇宫里来,却不知该往何处去。阿姊走了,村庄烧了,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日落西山,修弥找饭庄要了些剩饭囫囵着吃了。
他无处可去,寻了个荒郊破庙将就着过一夜。
没想到会在庙里遇见阿南。
十叁岁的小丫头,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犬。
一见到他,阿南就疯了般冲上来,打他,骂他,用牙齿和手指撕咬他。
修弥硬生生受着,这是他欠人家的,总不能还手。
恨意发泄完了,小姑娘大哭出声,满是尘土的脸上被眼泪冲刷出两条泪痕。
“对不起,”明知道歉无用,他仍是道歉,从怀中掏出凉掉的半个馒头递给阿南,“我会帮你报仇的,那个领头的官兵叫什么名字,下令屠村的又是何许人也,我会查出来,杀了他们的。”
阿南双亲皆亡,又无亲戚可以投奔,小姑娘在世间行走多有不便,若是孤身一人,不知何时便会被人骗了拐走,好点的送去大户人家为奴,差点的送去花街柳巷做妓。
为了赎罪,他只能自己养着她。
年仅十六的澹台修弥多了个叫阿南的妹妹。
平日里去打些短工,在稍大些的城里租了间二室屋子,隔壁住的就是暗娼,晚上总有男女之声传过来。
除了跟他住在一起、监督他报仇之外,阿南并不十分领他的情,送来的食物要么扔掉要么倒在泔水里,饿了就拿个缺了口的陶碗去大街上要饭,要来的钱自己买馒头吃。
他必须在睡觉时也留有防备,防止阿南半夜过来杀死他。
有一次被阿南用磨得尖尖的铁簪扎进左肩,第二日照常上工给人运石头,炎热夏季里,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只得用刀子剜去那块肉,再用炭火烧红了铁片烫在患处止血。
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
她会出其不意地在他下楼梯时推上一把、会给他的饭菜里放巴豆,会在他的鞋中撒上碎瓷片。
澹台修弥活成了阴沟里苟延残喘的老鼠,沼泽里阴森湿冷的腐泥。
偶尔也会想起云舒。
想起她于宫廷垂柳边遥遥望过来的一眼,想起他们在紫藤花下的初见。
她那么美,是立于万丈悬崖上俯视浩瀚人间的高岭之月,流落民间时都有表兄前来相助,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更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她是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了,只有日复一日接踵而来的苦工与阿南的憎恨。
攒下些钱,便明里暗里地打听消息,却总是一无所获。
报仇?哪有什么仇家,新朝初立,追捕旧朝皇室本是天经地义。要把复仇的刀锋对准新朝的皇帝么?不过是欺骗小姑娘的谎话罢了。
仇家是他自己。他不应该贪图田园之乐带着云舒隐居,更不应该当掉宫中器物,平白无故给村庄带来灭门之灾。
最最不该的,是觊觎他的阿姊,妄图摘下天空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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