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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第1页)

双鹰眼细细的把战场看了一遍。那驿车管理员是个肥大的老军人,看上去好勇狠斗。我们问他有没有参加大战,他答道:“没那么傻。”假若他是法国人的话,就决不肯那样想,也不肯那样说。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替我们赶车的车夫本身就是个子爵,父亲做到大将军,后来家道败落,这儿子穷途末路,我们赏他喝一便士啤酒,他也肯接受。这是多么好的教训!

①拿破仑曾经讥笑英国全是开店的买卖人。

一八一五年的初夏,这平坦、兴盛、舒服的国家真是空前的繁荣富庶。苍翠的平原和安静的城市里全是穿红衣的军人,登时显得热闹起来。宽阔的跑道上挤满了闪光湛亮的英国马车;运河里的大船载着成群的英国有钱旅客,悠闲的驶过肥沃的原野,古色古香的村落,和隐在大树后面的古堡。在各村的酒店里喝酒的军人,没有不付钱的。一个名叫唐纳的苏格兰兵士①,奉命寄宿在比利时北部的农家,当约翰和约纳德夫妻出去运干草的时候,帮他们摇着孩子的摇篮。现在有许多画家喜欢取材于军队里的形形色色,我提议他们该用这个故事作为画题,来说明诚实的英国人作战的原则。当时外面看来一切都很平静,很漂亮,竟像是海德公园检阅军队的光景,其实拿破仑正藏在前线的堡垒后面准备大打。这些驯良的军士后来给他撩拨得恶狠狠的起了杀性,死在战场上的不在少数。

①葛利格所著《滑铁卢战役的故事》里曾提到这事。——原注。。

人人对于领袖都有不可动摇的信任(英国人对于威灵顿公爵坚定的信心,和当时法国人对于拿破仑热诚的拥护竟是一样程度的,只不过没有那么疯狂罢了);国内的防御工作办得井井有条,倘或需要援助的话,强大的军队就在手边,因此没有一个人感到恐慌。我们故事里说到的几个旅客,虽然有两个是生来胆小的,当时也像其他许许多多别的英国游客一般无忧无虑。有名的联队——其中许多军官我们都已经结识了——由驳船运送到白吕吉思和甘德,再向布鲁塞尔推进。乔斯陪着太太们坐公共汽船。从前到过弗兰德尔斯的老旅客,想来总还记得船上穷奢极侈的设备。这些船走得很慢,可是船上把旅客供奉得实在舒服,吃的喝的,说不尽有多么讲究。据说有一个英国旅客,原来只打算到比利时去玩一个星期,可是上了这种汽船之后,吃喝得得意忘形,从此留在船上,在甘德和白吕吉思来回旅行;后来铁路发明了,汽船最后一次行驶的时候,他只好跳河自杀。这一类的故事至今流传着。乔斯并没有这样死掉,可是他的享受真了不得。奥多太太说来说去,总表示他只要再娶了她的小姑葛萝薇娜,就把所有的福气占全了。他一天到晚坐在舱顶上喝法兰密希啤酒,把新佣人伊息多呼来喝去,不时的对太太们献勤儿。

他的勇气不小,嚷道:“拿破仑小子敢向咱们进攻吗?我亲爱的小东西,我可怜的爱米,别怕。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告诉你吧,不到两个月,同盟国的军队就能进巴黎。那时我就带你到皇宫里去吃饭,哈!告诉你吧,现在就有三十万俄国兵从莱茵河跟梅昂斯向法国进军——三十万兵,由维根希坦和巴克莱·特·托里领军,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军情呀,亲爱的。我是内行,我跟你说,法国的步兵打不过俄国的步兵,拿破仑小子的将军也没有一个比得上维根希坦。跟他差得远了。还有奥国的军队,至少有五十万人呢。现在由施华村堡和查理王子统领,离着法国的边境只有十天的路程了。再说,还有普鲁士的总司令也带着大兵。缪拉死后,骑兵司令里头谁还赶得上他?啊,奥多太太,你怎么说?你以为咱们的小女孩儿用得着害怕吗?伊息多,你说我们有危险吗?啊?去拿点啤酒来。”

奥多太太说她的“葛萝薇娜是谁都不怕的,更不怕法国人。”她一挺脖子喝了一杯啤酒,挤挤眼睛,表示对于啤酒很赞赏。

我们的老朋友,那前任的税官,现在身经百战——换句话说,他在契顿姆和温泉常常和女人周旋,所以不像先前那么怕羞了,尤其酒遮着脸,更是滔滔汩汩的说不完。他在联队里人缘很好,一则他山珍海味的招待小军官们,二则他装出来的军人气概又招人发笑。军队里有一个有名的联队行军的时候叫一头山羊开路,另一个联队由一只鹿领头。乔治说他们的联队里有一只大象,他指的就是他大舅子。

自从爱米丽亚进了联队,乔治觉得那儿的太太有好些很不体面,可又不得不介绍给她。他告诉都宾说他决意要赶紧换一个比较像样的联队,省得叫他太太和这些恶俗不堪的女人来往,都宾听了自然心满意足,这里不必再说。因为来往的人不够体面而不好意思,这也是一种俗气;犯这种毛病的人,男的居多。女人里头,就是上流社会中的阔太太喜欢这一套。爱米丽亚是个大方本色的人,不像她丈夫那样,装腔作势的做出无地自容的样儿,还只道自己文雅。奥多太太帽子上插着一根鸡毛,胸口上挂一只大大的打簧表,随时随地按着弹簧叫它报时。她告诉人家说,她刚结了婚踏上马车预备动身的时候,她爸爸就送给她这么一件礼物。她不但打扮得古怪,举止行动也各别另样。奥斯本上尉每回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少佐太太在一块儿,就觉得钻心刺骨的难受。爱米丽亚却满不在乎,只觉得那老实的女人怪癖得好笑。

他们这次旅行是有名的,后来英国中上阶级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沿着这条路线走过一次。奥多少佐太太的见闻虽然不算广,可是和她在一起旅行却是再有趣也没有了。她说:“亲爱的,说起航船,你该去看看从都柏林到巴利那索尔的船才好呢。跑的是真快!那些牲口也真叫好看。我爸爸有一只四岁的母牛,在赛会上得了金奖章,总督大人还亲口尝了一块,说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喝,这种牛,在这国里哪里看得见?”乔斯叹了一口气说:“最好的肥瘦相间的五花牛肉,只有在英国吃得到。”

“还有爱尔兰,所有的好牛肉都是爱尔兰运来的。”少佐太太和好些爱国的爱尔兰人一样,喜欢把外国的东西跟自己国里的比较,觉得什么都是爱尔兰的好。她说白吕吉思的市场根本不配和都柏林的相提并论,这对照真把人笑死,其实除了她谁也没想到把它们打比。她又说:“你倒得跟我说说明白,市场大楼顶上那了望台要它干吗?”说着,她大声冷笑,那蛮劲儿足足可以把那年深日久的了望台笑得塌下来。他们走过的地方全是英国兵。早上,英国的号角催他们起身;晚上,英国的笛子和战鼓送他们上床。比利时全国,欧洲所有的国家,都已经武装起来,历史上的大事就在眼前。老实的佩琪·奥多,虽然也像别的人一样,会受到战争的影响,却还在谈伦巴利那法特的景色,葛兰曼洛内马房里的马匹,和那儿的红酒,咭咭呱呱说个不完。乔斯插嘴描写邓姆邓姆地方的咖哩饭。爱米丽亚一心在她丈夫身上,盘算怎么讨他喜欢。这三个人都觉得所说的所想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大事。

有些人读历史的时候喜欢放下书本子遐思冥想,猜测倘若某某一件有关大势的事情没有发生的话,这世界该是什么局面。这种扑朔迷离的推测,不但新巧有意趣,而且对我们很有益处。这些人一定常常感叹,觉得当年拿破仑离开爱尔巴岛,把他的老鹰从圣·璜海峡直放到巴黎圣母院,挑的刚刚不是时候。我们这方面的历史记载只说同盟各国靠天照应,凑巧有防备,能够应战,来得及立刻向爱尔巴逃出来的皇帝进攻。事实上那时各国的大政客都在维也纳,运用他们的智慧来分割欧洲,闹得相持不下。若不是大家又怕又恨的公敌又回了家,说不定那些国家就会利用曾经征讨过拿破仑的军队来自相残杀。这一国的君主排开阵势,因为他假公济私的占领了波兰,立意要保住它;那一国的国王抢了一半萨克森内,也不准别人来分肥;第三国的首脑,又在算计意大利;大家都唾骂别人贪得无厌。那科西嘉人倘若能在监牢里多等几时,到那些人互相揪打的时候再回来统治法国,说不定就没人敢碰他。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这书就写不下去,里面的人物也没法安插;譬如海里没了水,还能成为海吗?

那时候比利时的日常生活一切照常,大家忙着寻欢作乐,竟好像赏心乐事多得没个了结,谁也想不着前线还有敌人等着厮杀。咱们说起的几位旅客跟着他们的联队住在布鲁塞尔,因为联队就驻扎在那里。大家都说他们运气好,原来这小京城是欧洲数一数二热闹繁华的去处,名利场上五光十色的迷人的铺陈都在这儿。大家跳舞跳得忙,赌钱赌得凶;吃得多,喝得多,连乔斯那样的馋嘴也很得意。那儿又有戏院,卡塔拉尼神妙的歌喉听得人人称赏。整洁的马路上添了战时的风光,色彩更加鲜明了。这样的古城是难得看见的,不但建筑雄伟,居民打扮得也别致。爱米丽亚从来没有到过外国,见了这些新鲜的事物,十分赞叹。他们住在漂亮的房子里,费用由乔斯和奥斯本分担。乔治手头宽裕,对妻子非常体贴周到,因此爱米丽亚太太在她蜜月的后半个月里面,跟所有从英国出来的小新娘一样得意快活。

在这一段大好时光里面,大家每天都有新鲜的消遣,参观教堂和画廊呀,坐马车兜风呀,听歌剧呀。各联队的乐队整天奏乐;英国最有身分最有地位的人都在公园里散步;军队里仿佛一直在过狂欢节。乔治天天晚上带着太太出去赴宴会或是闲逛。他照例的沾沾自喜,赌神罚誓的说自己给太太养家了。跟他出去做客和闲逛还不够叫爱米高兴的心跳吗?那时她写给妈妈的信上全是又得意又感激的话,说起她丈夫叫她买花边,衣服,珠宝,各色各种的小玩意。总而言之,他是最好、最温存、最慷慨的人。

一大群一大群的公侯命妇,时髦人物,都挤在这城里,在所有的公共场所露脸。乔治有的是英国人的精神,看了真是欢天喜地。大人物们在本国,有的时候举止行动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骄傲冷淡,在外国却改了态度。他们在各处公共场所进出,碰见了平头老百姓还肯降低了身分和他们来往。有一晚,乔治的联队所隶属的那一师的将军请客,他得到很大的面子,和贝亚爱格思勋爵的女儿白朗茜·铁色尔乌特小姐跳舞。当时他跑来跑去给她们母女两个拿冰淇淋和茶点;在人堆里推着挤着给贝亚爱格思夫人找马车,回家来拿着伯爵夫人的名字大吹大擂;这番张致,他爹也未必有他做得到家。第二天他赶着拜会了太太和小姐,骑马陪着他们一家在公园里走了一会;末了,又约他们到饭店里去吃饭,见他们答应赏光,喜欢得发狂一样。贝亚爱格思勋爵架子小,胃口大,只要有饭吃,不管什么地方都肯去。贝亚爱格思夫人把乔治请吃饭的事估量了一会儿,后悔答应得那么爽快,便道:“我希望除了咱们以外没有别的女人。”白朗茜小姐隔夜还娇怯怯的倚在乔治怀里跳那种新兴的华尔兹舞,一跳就是几个钟头,这会儿却尖声叫道:“老天爷!妈妈,那个人总不至于把他老婆也带来吧?男人还叫人受得了,可是他们的那些女的呀,——”

老伯爵说道:“他有太太,刚结婚,听说漂亮得很。”

她母亲说道:“唉,亲爱的白朗茜,既然爸爸要去,咱们也只能去走一遭啦。可是回到英国以后咱们不必再理他们。”这些大人物一方面在布鲁塞尔吃新朋友的饭,一方面打定主意,在邦德街上再碰见的时候就不睬他。他们花了他的钱自己取乐,还像是给了他好大的面子,而且把他的太太冷落在一边,留心不跟她说话,叫她难受,这样就表示他们的尊严。这样的架子,除了高贵的英国太太和小姐谁也支不出来。有思想的人在名利场上出入,看见贵妇人对待普通女人的态度,才有趣呢!

这次请客虽然花了老实的乔治一大堆钱,却算得上爱米丽亚蜜月里面最苦闷的宴会。她可怜巴巴的写信给妈妈诉苦,说贝亚爱格思夫人听了她的话睬也不睬,白朗茜小姐拿起眼镜对她瞪着眼看;都宾上尉因为她们那么无礼,火得不得了;饭后回家的时候,贝亚爱格思勋爵讨了账单看着,批评这顿饭真他妈的难吃,也真他妈的贵。虽然爱米丽亚把这些事情形容给家里听,描写客人怎么无礼,自己怎么倒楣,赛特笠太太却大为得意,逢人便说起爱米的朋友,那贝亚爱格思伯爵夫人。后来这消息一直吹到市中心奥斯本的耳朵里,连他也知道儿子在款待公侯命妇。

现在认识陆军中将乔治·德夫托爵士的人,假如在西班牙战争和滑铁卢战争的时候碰见这员猛将,说不定竟会把他当另外一个人。如今在上流社会里请客跳舞最热闹的当儿,他常常出来应酬,前后胸垫得厚厚的,绑着紧身,穿着漆皮高跟靴,路走不稳,却还做出大摇大摆的模样,看见过路的女人,便涎着脸对她们笑。有时他骑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在公园里对着马车里的太太小姐飞眼儿。他眉毛漆黑,两面是黑里带紫的连鬓胡子,棕色的头发又多又卷。在一八一五年,他的一头淡黄头发已经秃的差不多了,四肢和身躯都还硕壮些,没有近来那么干瘪。到他近七十的时候(他如今快八十了),原来稀稀朗朗的白头发忽然变成浓密卷曲的棕色头发,胡子和眉毛也染上了现在的颜色。心地不好的人说他的胸膛是羊毛垫成的,又说他的头发不会长,一定是假的。据汤姆·德夫托说(将军和汤姆的爸爸许多年前已经闹翻),他爷爷的头发是有一回在法国戏院的后台给特·叶茜小姐揪掉的。不过人人都知道汤姆心地不好,器量又小。再说,将军的假头发和我们的故事也没有关系。

有一天,第——联队的几个朋友在外面散步,先去参观市政厅(据奥多太太看来,远不如她父亲在葛兰曼洛内的大厦宽敞整齐),又慢慢走到布鲁塞尔的花市场去逛,看见一个高级军官骑着马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护兵。他下了马,在花堆里挑了一个最贵重精致的花球。卖花的用纸把美丽的花球包好之后,那军官就叫护兵拿着,从新上了头口,摆起架子得意洋洋的走了。护兵嬉皮笑脸的捧着花球,跟在后面。

奥多太太说道:“可惜你们没见过葛兰曼洛内的花儿。我爸爸有三个苏格兰花匠,他们手下还有九个帮手。我们有六亩地上全是花房。松树多得就像上市以后的豆子。我们的葡萄一串就有六磅重。凭良心说实话,我们的玉兰花一朵朵都有茶吊子那么大。”往常,只有奥斯本最淘气,老是喜欢逗奥多太太说话,不时打趣她(爱米丽亚为这件事老大着急,央求乔治饶了她)——往常,只有乔治最淘气,都宾是向来不去惹她的。不过他听了这话,忍不住吱吱的暗笑,一面急急的往后跑了一截路,才扯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把街上的行人吓了一大跳。

奥多太太问道:“那大傻瓜唏哩呼噜闹什么呀?他的鼻子又出血了吗?他老说鼻子出血,我看他浑身的血快流完了。难道说葛兰曼洛内的玉兰花没有茶吊子那么大吗,奥多?”

“怎么没有,还大些呢,佩琪,”少佐说。那时买花的军官又来了,才把他们的话打断。

乔治问道:“了不起的好马,这是谁?”

少佐太太道:“可惜你没看见我兄弟莫洛哀·玛洛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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