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道:“好孩子,什么另外一家铺子?”
那牛津学生油头滑脑的答道:“数学荣誉试验只有剑桥举行,牛津是没有的。”他本来还想再和她说些知心话儿,哪知道峭壁上忽然来了一辆小车子,由一匹上等好马拉着,车里的人都穿了白法兰绒的衣服,上面钉着螺钿扣子。原来是他的朋友那德德白莱城的小宝贝和洛丁地恩城的拳师,带着三个朋友,看见可怜的詹姆士坐在大马车里,都来和他招呼。天真的小伙子经过这件事情,登时泄了气,一路上闭着嘴没肯再说一句话。
他回到家里,发现房间已经收拾整齐,旅行袋也打开了。如果他留心看一看,准会注意到鲍尔斯先生领他上楼的时候绷着脸儿,又像觉得诧异,又像在可怜他。可是他全不理会鲍尔斯,一心只在悲叹自己不幸到了这么倒楣的地方,满屋子全是老太婆,絮絮叨叨的说些意大利文和法文,还对他讲论诗文。他叫道:“哎哟哟!这可真叫我走投无路了。”这孩子天生腼腆,最温和的女人——哪怕是布立葛丝那样的人——只要开口和他说话,就能叫他手足无措。倘若把他送到爱弗笠水闸让他跟驳船上的船夫打交道,他倒不怕,因为他开出口来全是粗话俗语,压得倒最粗的船夫。
吃晚饭的时候,詹姆士戴上一条箍得他透不过气的白领巾。他得到很大的面子,领着吉恩小姐下楼到饭厅里去,布立葛丝和克劳莱先生扶着老太太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她常用的包儿、垫子和披肩这些东西。布立葛丝吃饭的当儿一半的时间都在伺候病人和替她的胖小狗切鸡肉。詹姆士不大开口,专心请所有的小姐喝酒。克劳莱先生向他挑战,要他多喝,他果真把克劳莱小姐特地命令鲍尔斯为他打开的一瓶香槟酒喝了一大半。饭后小姐们先走,两兄弟在一处坐着。毕脱,那从前做外交官的哥哥,对他非常热和,跟他谈了许多话。他问詹姆士在学校读书的情形,将来有什么计划,并且表示全心希望他前途无量。总而言之,他的态度又直爽,又和蔼。詹姆士喝了许多葡萄酒,嘴也敞了。他和堂哥哥谈起自己的生活情形和前途,说到他怎么欠债,小考怎么不及格,跟学监怎么拌嘴,一面说,一面不停的喝酒。他一忽儿喝喝葡萄酒,一忽儿喝喝西班牙白酒,忙忙碌碌,觉得非常受用。
克劳莱先生替他满斟一杯道:“姑妈最喜欢让家里的客人自由自在。詹姆士,这所房子跟自由厅①一般,你只管随心如意,要什么就拿什么,就算孝顺她了。我知道你们在乡下的人都讥笑我,因为我是保守党。可是谁也不能抱怨克劳莱小姐不够进步。她主张平等,瞧不起一切名衔爵位。”
①自由厅(Liberty Hall),就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地方,在哥德斯密(Gold-smith)的《委曲求全》一剧里,哈德加索尔先生家里来了两个小伙子,误认他的公馆是个客店,他也将错就错,对他们说:先生们,这儿就是自由厅。
詹姆士道:“你干吗要娶伯爵的女儿呢?”
毕脱很客气的回答道:“亲爱的朋友,可怜的吉恩小姐恰巧是大人家出身,你可不能怪她。已经做了贵族,也没法子了。而且你知道我是保守党。”
詹姆士答道:“哦,说起这话,我认为血统是要紧的。说真话,血统是最要紧的。我可不是什么激进派。出身上等的人有什么好处我全知道。哼!赛船比拳的时候,谁赢得最多呢?就拿狗来说吧,什么狗才会拿耗子呢?都得要好种呀!鲍尔斯好小子,再拿瓶葡萄酒来,这会儿先让我把这一瓶喝个干净。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毕脱把壶递给他,让他喝个干净,一面温和的回答道:
“好像是狗拿耗子吧?”
“我拿耗子吗?嗳,毕脱,你喜欢各种运动游戏吗?你要不要看看真能拿耗子的狗?如果你想看的话,跟我到卡色尔街马房找汤姆·考丢罗哀去,他有一只了不起的好狗——得了!”詹姆士忽然觉得自己太荒谬,哈哈的笑起来,“你才不希罕狗和耗子呢。我这全是胡说八道。我看你连狗跟鸭子都分不清。”
毕脱越来越客套,接着说道:“的确分不清。刚才你还谈血统。你说贵族出身的人总有些特别的好处。酒来了!”
詹姆士把鲜红的酒一大口一大口呷下去,答道:“对!血统是有些道理的。狗也罢,马也罢,人也罢,都非得好种不可。上学期,在我停学以前——我的意思就是说在我出痧子以前,哈,哈!我和耶稣堂大学的林窝德,星伯勋爵的儿子鲍勃·林窝德,两个人在白莱纳姆的贝尔酒店里喝啤酒。班卜瑞的一个船夫跑上来要跟我们对打,说是赢了的可以白喝一碗五味酒。那天我碰巧不能跟人打架。我的胳膊受了伤,用绷带吊起来了,连煞车都拿不动。我那匹马真是个该死的畜生,两天之前把我从马背上一直摔在地下——那天我是跟亚平顿一块儿出去的,我还以为胳膊都断了呢。所以我当然不能把他好好儿揍一顿。鲍勃马上脱掉外套;和班卜瑞人打了四合,不出三分钟就把他打垮了。天啊,他扑通一声倒下去了。为什么原因呢?这就是家世好坏不同的缘故。”
前任参赞说道:“詹姆士,你怎么不喝酒?我在牛津的时候,仿佛学生们的酒量比你们要大些。”
詹姆士把手按着鼻子,睒一睒醉眼说道:“得了,得了,好小子,别作弄我。你想把我灌醉吗?想也不要想!好小子,咱们酒后说真话。打仗,喝酒,斗聪明,全是咱们男人的特权①,是不是?这酒妙极了,最好姑妈肯送些到乡下去给我爸爸喝。”
那奸诈的政客答道:“你不妨问她一声。要不,就趁这好机会自己尽着肚子灌一下。诗人怎么说的?‘今朝借酒浇愁,明天又在大海上破浪前进了。’②”善于豪饮的毕脱引经据典的样子很像在下议院演说③。他一面说,一面举起杯子转了一个大圈子,一挺脖子,喝下去好几滴酒。
①以上两句全是最常见的拉丁文。
②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句,见抒情诗第一卷。
③在十九世纪以前,议员们演说的时候都爱引用贺拉斯、维吉尔等拉丁诗人。
在牧师家里,倘若饭后开了一瓶葡萄酒,姑娘们便一人斟一杯红醋栗酒喝。别德太太喝一杯葡萄酒;老实的詹姆士通常也喝两杯,如果再多喝的话,父亲便不高兴,这好孩子只好忍住了,有时找补些红醋栗酒,有时躲到马房里跟马夫一起喝搀水的杜松子酒,一面还抽抽烟斗。在牛津,他很可以尽着肚子灌,不过酒的质地很差。如今在姑妈家里喝酒,质佳量多,詹姆士当然不肯辜负好酒,也不必堂哥哥怎么劝他,就把鲍尔斯先生拿来的第二瓶也喝下去。
到喝咖啡的时候他们便得回到女人堆里去。小伙子最怕女人,他那和蔼直爽的态度没有了,换上平常又忸怩又倔丧的样子,一黄昏只是唯唯否否,有时虎着脸瞟吉恩小姐一两眼,还打翻了一杯咖啡。
他虽然没说话,可是老打呵欠,那样子真可怜。那天黄昏大伙儿照例找些家常的消遣,可是有了他在旁边,便觉黯然无味。克劳莱小姐和吉恩小姐斗牌,布立葛丝做活;大家都觉得他一双醉眼疯疯傻傻的瞧着她们,老大不舒服。
克劳莱小姐对毕脱先生说道:“这孩子不会说话。笨手笨脚的,好像很怕羞。”
狡猾的政客淡淡的回答道:“他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话多些,见了女人就不响了。”也许他看见葡萄酒没使詹姆士多说话,心里很失望。
詹姆士第二天一早写信回家给他母亲,淋漓尽致的描写克劳莱小姐怎么优待他。可怜啊!他还不知道这一天里头有多少倒楣的事情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得宠的时候竟会这么短。惹祸的不过是件小事,还是在他住到姑妈家去的前一夜在那客栈里干下的,连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