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后世称为圣诰日的节日便始于此。那年,从格威兰到瑟兰、从帝国到朝晟,任何知晓这消息的生命皆沸腾。无须通过批审的他们更不用承担旅费,便能乘列车、班车去往那圣都北边的城镇,吃穿用度全由途径之处供给,且各国各城各地的官员务必遵循这无理命令挪凑出巨额经费,若有违抗与借机敛财者,皆杀,查清便杀、查不清亦杀。而死对这些走霉运的人而言甚至是最仁慈的结局,倘若他们自认为可以凭机敏去戏弄死亡,更可怕的刑罚会紧随而来——
这些日子,那位无处不在的帝皇使者早已凝视所有人,以帝国为起点来施展酷刑,让这些自作聪明者尽皆扭曲为终生哀号的人蛆,警告其他欲欲跃试的“勇者”何为慎重考虑。
曾目睹他杀戮之行的老官员撕烂冗长的清单,看着那骇人的数字贴住窗户,慢慢压平扭曲的面容,向洁净路面上那蚁群行军般的车队念:“疯了,疯了…疯了…”
第十五天,前行之地落座的城镇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海比曾跪拜于圣都的信徒们更密集,将塔楼里的士兵吓到咋舌。连阿尔亦俯撑窗沿,拿多日未用的望远镜瞧过这比行军会战都夸张的队伍,合不拢嘴:“帝皇在上…晨曦的纪念日也没有这般的…他是认真的?我还以为那是玩笑…”
“有多少人啊?”炮兵挤开失神的木精,夺过望远镜看得哆嗦,急忙锁死窗户,回桌猛灌几口冰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你说、你说、你说,这、这么多人,楼顶那四门炮能全炸死不?”
“呃…不行…吧?”作祈祷手势后,阿尔爬回床盖住棉被,抓着被沿扯高到遮去脸,“别吵我…休息吧…休息。”
“你和那娘…女人…最近没见面了?”点燃烟后,炮兵翻上床深吸一口,却只觉呛得反胃,“还是另觅新欢啦?”
阿尔立刻扔开被褥:“少说,我们昨天才见!你就不能用些敬称吗?女士!女士总会说吧?”
“处得可还成?”
“很、好,嗯,很好。她答应抽空同我去晨曦——”
“啧啧,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还真行。话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别是那天搁操场聊了几句就盯死人家了?还是见了眼‘大山’就念念不忘啦?”
“嗯哼?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想知道吗?哎,偏不告诉你,猜去吧。”
“你这…翘嘴眯眼…脸扬得跟个骚皮娘们似的,欠办…呃、呃呃,好爷爷,当我没说——”
“我看是你欠收拾!”阿尔已从背后锁住炮兵,勒得他求饶,“给我改悔认错!立刻!”
挣扎中的炮兵贴向窗台,往外瞟一眼后奋力掰开他的胳膊:“看!看!动了!他们动了!”
阿尔挤开他探出身,见一丝黑线钻出人海牵向塔楼,若非朝晟人便该是博萨人,想必是莫名其妙的诉苦会谈开始了。
二人有闲情推敲,可那些准备与伟大的班布先生讲故事的心却是不安跃动。他们很快填满塔楼一层的单间,用最生动的语言给闭目等待的人讲述各自的故事,忐忑着静候回复,终听见:“走。”
三分钟,六十位姿态迥异的人走出塔楼,其中少许正滴落激动之泪,抚摸本该永远在战火里残失的肢体,赞颂他济世的仁慈之心;余者则嫉妒怨恨,因为战争并未损伤他们的肢体,而是带走他们的所爱所需,因此即便他们心悲声颤,但那人就不能看见并感受,便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命这些运气不佳者走远而已。
后方的队伍看得明白,顿时开启新一轮竞猜,解析得其垂怜者的优越之处。部分明悟者登时购买利器斩手断足,将打动那人的希望寄托于此,却引得明智者暗笑:如此可笑的伎俩,伟大的他又怎会受骗?
可勇于自残者用欢呼扇烂他们的脸。在残破之躯与动情悲切融汇后,没耐性倾听的人竟留给他们充足时间,任他们抒发灵魂深处的惨、展示肉眼可见的痛,满足部分愿望,最次也疗愈那堆创伤,令收获垂怜者不禁潸然泪下,使其他人争相掏空钱袋购买、租赁利器自残。慢一步的人只得用玻璃、石头锤砸。缺钱的人唯有自己拿牙啃,或是寻觅帮手互折骨头。
而这于人海前跪拜的博萨男人便挥泪如雨,因为五分钟前的他还是仅余半身,无目的脸烧满白瘢,头发仅余几缕,喉部穿孔漏气,发音含糊不清。如今,残破的身躯已重归完整,只因他强撑入塔楼,对那人恳切哭诉,说自己因遭受出卖落入苍白炽焰之手,被取乐的士兵烤熟双腿活喂狗后扔进乱葬岗,靠啃尸喝雨苟存救援抵达。等他讲完,伟大的帝皇使者总算流出颗泪珠,将他身体复原后摆手:“走。”
竹抹去泪,呼出强忍的哈欠,现于最高层的办公室,嗅起那丛灰发:“茉亚,这些人都好傻…你看到没有,他们在外面砍自己玩,有的还叫人帮忙,全都是想骗我的蠢货,自作聪明!茉亚,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早看穿他们了?”
“是的,朋友。我相信你已掌握睿智,但为何你不戳穿他们的丑行?”
“因为他们…他们真的好玩啊!茉亚,你看,其实他们惨得很,不少都没腿没脸,话都讲不清。我仔细听了,他们有的还给棕皮生喂过父母儿女的肉,真是、真是、真是没用…没用,甚至、甚至…哈哈哈哈,好好笑…哈哈哈…好好笑啊…好废物啊,好废物的博萨人啊!”
“朋友,若你无法悲伤,便放任那喜悦吧。让他们不枉此行,让你的精力消磨得有价值。纵然不能助你寻回哀伤,能取悦你亦是他们的光荣。”
“唔,当然,他们理应敬爱我、关心我啊,”扬高头的竹久未出声,收紧心后揉酸无光的眼,挤出新的泪水,“好,下一个。”
成千上万的人在进出塔楼,日月交替,流光过隙。竹听得很尽兴,已无需挤落眼泪,尽情捂面啜泣,当然,这是喜悦的泪:好玩,太好玩,这群自残的蠢人真好玩,为了多引自己看一眼,他们拿刀、拿斧子、拿锤子捣毁原本健全的肢体,还往嘴里塞布,咬得眼睛几乎瞪出亦不喊痛。假如这不算有趣,世上又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于是荒诞的会谈持续近半年,已有三百余万参见者怀揣赞美之心,乘免费的车、享免费的食归家。相当多的博萨人、格威兰人、瑟兰的精灵以及混血者都获赐他的恩惠,或治愈伤悲、或忘记哀痛。这些了却愿望的生命以惊喜铸造热爱,将他的仁慈传颂途径之处,令大地通晓他的美名。
至于奉其为帝皇使者的圣罚教派,更适时自吹,以他之名广纳信徒,在各国默许之下尊他为帝皇于现世的代言人。而今世人皆知他的伟大,未信他所说者更懊悔未去“朝圣”,哭求珍贵的机遇有再临之时。
“朋友,只余三人,可需要结束?令他们前来,或是退去?”
“来吧,来吧。”无人打扰的屋中,竹紧抱茉亚睡着,“听听他们要讲什么,听听…”
相同时刻,清醒的竹已走出塔楼看最后的三人。恢复那两位不及开口的残疾者,示意他们离去,再盯向演练场中央那最后一人,一位只得十岁、有棕色皮肤与短发、似遥望的棕瞳,知道他是符合帝国血统标准的特罗伦人。深入那棕色的眼瞳后,竹不由挑弯眉,因为这眼是死意的深渊,弥漫一股让浑身都不自在的…火、不,狂热。
这令竹率先开口:“小…孩子,若你有所求,就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