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位异国来的文书,奥兰德大公想起了父亲的叮嘱。那年,他单膝跪在病榻之前,听半步天国的先大公承认所犯的错——错信贵族,压榨平民,打压富商,结果将平民与富商都推到了贵族的战车上,一败涂地,只能在贤者的庇护下苟缩灰都,无依无靠。而他深感父亲的悔恨,在继承大公之位后,慷慨播金,建设灰都附近的农田牧场,更联合一些被地方贵族盘剥的商人,逐步改善了奥兰德家族的风评,建立以灰都为中心的统领大半个北境的权力网。可惜,他的进步在近年停滞不前,无论如何谋划,都不能令权力之手伸向更辽阔的远方。而听完祖先生的论述,他恍然明悟,是自己的权术之见仍不够老道。
如今,奥兰德大公是时候摒弃对商人群体的依赖,拉拢最关键、最基础的民众——那些给贵族当奴隶的农仆。
诚然,这一决策是后世的历史学家整合出的结论。而现在,奥兰德大公望向这位出谋划策的异国人,笑如难以估测的深海,令被注视者深感不安,却又要乖乖接住紧随而来的问话:“祖先生,与你相谈是我的幸运。如果说,灰都的学者刚刚剖开了格威兰人的血肉,你已经敲入了格威兰人的骨骼,早早观察了骨髓的形态。祖先生,有一个颇为私人的问题,我务必向你请教。而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一件独属奥兰德家族的秘辛,希望你不要拒绝。”
拒绝?话已至此,祖先生哪有拒绝的余地,连忙放下茶杯,给出能够让奥兰德大公满意的答复:“当然,鄙人不胜荣幸。”
“请告诉我,梁国的学者可都是祖先生这般的有识之士?”
“哦?”听明大公的忧虑后,肩头的重压霎时轻了不少,让他好生舒了口气,“大公未免太高看梁国的智者了。他们啊,是群高高在上,不知粮生于田、果结于树的傻瓜。我这从流浪、乞讨、远行里积攒而来的知识,是他们眼中的歪理邪说,难登大雅之堂。”
在他自吹自擂的时间,大公坐回桌后,双肘撑桌,双手交叉,挡住了惨白的嘴唇,嗓音是微不可闻的低沉:“很好,祖先生。作为答谢,我将告知你奥兰德家族的隐秘,望您向帝皇起誓——愿以荣誉与生命担保,不外传丝毫。”
“我起誓,”他马上用拇指反顶额头,说出庄重的誓言,“倘有泄露,肯遭万马踩踏,尸骨无存。”
“嗯,祖先生,梁国人的宣誓姿态与瑟兰的精灵相同?”
“嗯,是的。”
“好吧,是我多虑了。毕竟是关乎贤者的秘闻,还请原谅我的警惕。”
“哦…贤者?”觉察事有不妙的祖咽了口唾沫,拿起空空的茶杯掩饰尴尬,“望大公赐教。”
背淌冷汗的祖先生按捺住逃跑的冲动,听奥兰德大公平静地讲述贤者的故事。
五个世纪前,本应在帝皇销声匿迹后肩负统领大地之职的贤者突然抛弃圣城,降临奥兰德家族治理的灰都,向当时的大公表明借住于此的来意,作为交换,贤者允诺会永远保护奥兰德家族成员的生命安全不受外因威胁,且会阻拦一切试图进犯、扰乱灰都的敌人,并知会大公一个足以撼动大地的秘密——帝皇已死,死于瑟兰的继承者之手。
“继承者啊,超脱常理的强者,”明明在谈论代代传承的秘闻,大公却满不在意,语气轻松无比,“当瑟兰的精灵先祖陷入沉眠,奎睿达家族的武神迷失在遗忘之地,圣城的贤者不问世事远走灰都,凡尘仅存的继承者,其实只剩你们梁国的焱王而已。不过,就算你们的焱王了解这一事实,恐怕也生不出挑衅贤者的勇气。”
简短的感叹过于有冲击性,令祖先生的头脑短暂地发傻,提出要命的问题:“奥兰德家族没有继承者?”
“很遗憾,并没有。奥兰德家族的处境甚至不比涅玟的博萨大公,至少他的子孙后代总有几位觉醒为圣恩者的天才,不过,相较于代代产出十数圣恩者的奎睿达家族,还是不值一谈。可相比难以诞生圣恩者的奥兰德家族,他已是过分的幸运。除了向帝皇效忠的两位祖先,我奥兰德家族再未出过一位圣恩者,嗯,哪怕是一位。所以,祖先生,我的先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贤者的条件,倒不如说,能有这么位继承者庇佑,恰恰是奥兰德家族求之不得的。诚然,在贤者入主灰都后,前来投效的圣恩者来之众多,至少我的家族再不是一头外强中干的獒犬——如果剃去威风的长毛、暴露出羸弱的肌体,只会惹人发笑。”
“呃…”一时间,祖不知该如何回应大公的坦诚相待,只能竭力捣鼓自己最擅长的阴谋诡计,试着别过这危险的话题,“既然如此,尊敬的大公,我倒是另有谏言可说。”
“祖先生,请讲。”
“您可以对外宣称,为避免洪涝旱灾影响各地的民生,鼓励格威兰的贵族和郡城的采购余粮,当然,他们肯定不听,您只需要不断在灰都屯粮就好。在攒粮的几年中,您可以挑出最忠心的圣恩者,让他们在以三五人为一组结伴而行,在粮食积蓄完毕后,潜入半数郡城、深达多数各贵族的封地,朝牧场羊圈的草料里扔死老鼠,还要往粮仓里倒上煤油点亮火把,通通烧个干净。接下来,没受害的商人和贵族肯定会借机让粮食涨价,您只需要散出风声,拿出些提前安排的证据,说事情是这些人搞出来的,马上就能撕毁他们的绅士协议,让把持议会的商人和贵族狗咬狗。反正,有贤者庇护,没人敢兵犯灰都,只需坚持拱火,等他们两败俱伤,您拿着收藏的粮食,替一些值得您信赖的商人贵族慷慨解围,再强调务必以奥兰德家族的名号分发这些救济粮,定能直取民心,在整个格威兰一呼百应。”
听完,大公眯起眼,那视线是难以言喻的古怪。许久,大公才叹着气,摇响铃,请管家带祖先生回去休息:“抱歉,略感不适,请见谅。另外,祖先生,我认为做人不宜太过偏激,有些危及底线的想法,最好适可而止。”
“底线?底线就是用来践踏的,尊敬的大公。”
笑着告辞后,祖婉拒了管家的送别,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把茉亚拉到角落里,说起没头脑的胡话。尤其是年逾数百岁的焱王没生出过一位有圣恩者之能的子女这件事,更被他重复了五六遍,听得茉亚耳膜发麻。
幸好,管家扣响了房门,将一封邀请函送至慌张迎接的祖先生的手上。打开朴实无华的请柬后,他瞪圆了眼,因为这字迹正大公的手笔,内容则更为惊骇:
祖先生,恭喜你,贤者欲收你为学徒。
请于明日正午随塞西斯拜访贤者,切记准时,准时。
——庄士敦·奥兰德代贤者笔
“午休时间,睡一觉吧,祖。”茉亚没有看请柬,而是铺好绒毯,催促有受惊之状的丈夫安神。
昏头昏脑的他听话地钻入绒毯,在茉亚的陪伴下跌入混沌的梦乡。
在梦中,一个幽幽茫的声追赶着他,于他的耳边萦绕:
“天晶…天晶…天晶…
初诞天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