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心里想着何尝不怨怼,委委屈屈地跪下:“母后,儿臣错了。”
周氏忙拉起她,“好了,我知你是替我着急上心”她安抚德妃,“只是你那两个姨妹子不中用,到现在才是婕妤,这还是我替她们周旋的,肚皮又不争气。薛如瑶是否失宠还在两可,她两个月就从才人擢升至婕妤,这个妮子,不简单,你可以用她一下。”
德妃不忿:“那个狐狸精,每次见了我,要笑不笑的,特招人讨厌。”
周氏再叹侄女愚蠢,“今时不同往日,她从未失礼过,这就行了,她比你有心计,下午巴巴的送了燕窝粥来,你呀,就别端架子了,迂尊降贵吧,想想皇长子。”德妃唯唯,周氏又不放心,着意叮嘱了几句,德妃这才退出兴庆宫。
宫灯悠悠,宫女们服侍周氏躺在锦绣象牙七宝床上,守夜的宫女头一搭一搭的,周氏夜难成寐,“今时真的不同往日了。”
东内、西内的宫灯渐次熄灭,夜不成寐的何止只有高高再上的皇太后,这夜幕下的宫闱,各人抱着不一样的心态,都恭候着未语入宫。
姬家的客院外人影幢幢,夏夜里萤火虫飞舞,虫草啾啾,龙骑尉的剑钺在黑夜中闪着刺眼的光芒,却又互不干扰。
院落夜沉沉,房内灯光氤氲,桌上的清茶袅袅散发着烟雾,屋里的人都有些魂不守舍。未语捧着书册,思绪不知飞向何处,久久不见她翻动书页,一旁的花梨木几边紫衣检点着从太史署带出来的书册,御赐之物,还有几十盒珠宝珊瑚玛瑙玉器,都是及其珍贵的,这是姬府的知事和夫人们送过来的,说是姬家替未语准备的嫁妆,将来在宫中会有用处的。
从太史署出来,回到姬府的客院,未语的沉默令紫衣担心,无论是众家夫人的贺礼,还是高青大人再次传谕:宣德帝赐下晚膳,珍珠一斛,翡翠十块,软烟罗十匹。未语都是置若罔闻,问她如何处置,只有“随便”二字。紫衣担心极了,未语平日里固然少言,却是一个温和好处的主子,她看得出姑娘有心事,写字作画常常会出神,但从未象今天这样,好似晴空一个霹雳,坠入深深的忧虑中,连带她也是强作欢颜,她又想起晚间去找二爷,二爷神色如常,问她未语这里还缺什么,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代劳,又问她可否愿意进宫去陪伴未语姑娘,二爷是想让她进宫的,好保护未语姑娘不受欺负,他担心未语姑娘的安全,紫衣心酸,看到二爷眼中的黯然和失落,紫衣好生难过,她从小敬仰的二爷遭受了这样的打击,她几乎想说出未语姑娘根本就不愿意进宫去,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姬家忠诚帝皇是颠仆不灭的,她又何苦徒增烦恼呢?紫衣想着心事,偶尔看看未语,心不在焉,手中的物什翻来覆去,大半天也弄不出个条理来。
未语心烦意乱,她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为什么宣德帝无缘无故地会看上她,他是昨夜的登徒子吗?她远非天姿国色,到底有哪一点会吸引一个帝皇?她还有脱身回家的机会吗?进了宫的女人是不可以出宫的,除非是宫女,在中国古代是这样,此地也是如此,她抄录过宣德帝放出年长宫女的诏书,也抄录过司马氏被贬的诏旨,难道她这一生都要羁縻在此,锁入重重的宫闱,日复一日地等待帝皇的临幸,和妃嫔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不幸有儿女,还要保护他们,教导他们,宫闱倾轧,比任何人、任何地方都来得残忍和肮脏,未语一想不由不寒而栗,可是她能逃得过吗?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宫廷。未语在进太史署时,曾目测过皇城的城墙,巍峨坚固,高约三十米,宽敞可建三层高的箭楼,宫城在皇城之内,重中之重,可想而知,从这样的地方兔逃,何止是天方夜谭。
唯一的机会似乎是在姬家,可是她又有什么借口走出这个院子,院门外有彪悍的龙骑尉,据说是帝皇近卫军中最厉害的一支,隔壁的厢房内承乾宫的戚尚仪已带了六名宫女住下了,明天老尚宫还要来,教给她册封礼的礼仪,这样的架势,她哪里是贵妃,分明是严厉看守下的囚徒,几十双眼睛盯着,别说是个大活人,怕是连一只耗子也难逃法眼。未语几乎是绝望了,她才二十岁,正是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青春时光,她好不容易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她这时应该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下,在校园里的草坪小径,徜徉在知识的殿堂,过着大学新生多姿多彩的日子,她有过理想要当一名作家,要研究古汉语,她对钱币、考古充满了兴趣,记得有一次在书店里看到一本彩绘的有关古埃及文字及金字塔的著作,价值不菲,她虽薄有积蓄,可还是不敢买回去,怕被婶婶见了又要和叔叔吵闹,结果整整一学期,她得空就直奔书店总算看完,还遭了好几记白眼。这些记忆是如此鲜明地跳跃着,而现在,她束手无策,莫名地被拉进一场戏剧中,却又是活生生的现实,就要被送进元春说的“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曾以为已经是唾手可得的生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幻。
凭什么是她?她为什么还要冷静地想这些?未语觉得头要爆裂一般痛楚,“我要回去”未语蓦地站起,朝门口冲了过去,紫衣大吃一惊,身形移动,饶是再快,未语已撞过珠帘,到了外厅,打开了房门,她心神皆乱之下,也没看清门槛,裙子拌住,直跌了出去,紫衣已抱住她的身子,一转,已在她的身下作了垫子,只觉脖颈处一阵湿热,定睛看时却是未语泪流满面。听得院外和厢房内已有骚动,紫衣不及多想,抱住未语跃回房内,随手关上房门,还未站定,就听院子里有轻轻说话声,接着有人恭声问道:“柳统领请问紫衣姑娘,方才有什么事?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吗?”是戚尚仪。
紫衣扶着委顿下来的未语坐下,暗叫一声“侥幸”要不是内院尊贵,早被撞见,只怕难以解释,她朗声道“有劳柳统领了,刚才是紫衣碰倒了锦盒,不碍事了”
院子里沉寂下来,紫衣回转身半蹲在未语裙前,接住簌簌落下的泪珠,“您怎么了,姑娘?您到底有什么事抹不开的,跟紫衣说说,或许会好受些?”未语咬住唇,目光飘向茫然,“你帮不了我,紫衣,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未语说不下去,她也说不出口,惟有流泪来宣泄心中的无助,紫衣捧来热茶和手巾,未语接过,见她衣袖上沾了灰尘,收住泪水,歉意地说:“紫衣,没摔着你吧?”紫衣摆摆手,“姑娘放心,我是练武之人,伤不到的,还是您且宽心些,宫中虽有是非,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外头还有长老和二爷,姬府虽不惹事,但绝非好欺负的。”
未语知她想拧了,这会儿也静下心来,若真闹开,于事无补,也无济于事,倘若有了防备,当真一点自由都没了,紫衣的话也提醒了她,还有二老,到时总有些办法,事在人为,她不能就此绝望。“我好多了,紫衣,时候不早,睡吧。”
这一夜紫衣提了千倍的精神,听得未语声息平匀了,方才合眼打了个盹。。
第二日,坤翊宫老尚宫前来拜见,礼部送进册封令的邸抄,定于六月十六日迎贵妃入宫,贵妃的仪銮金辂也陈列于姬府,贵妃的朝服朝冠摆在未语的房里,姬府的几位夫人才不管虎视眈眈的龙骑尉,在客院里直进直出,拉着未语说体己话,未语的沉默寡言,她们都以为是即将进宫的烦恼,纷纷前来开解,人来人往的,倒也消磨些愁绪,未语尝试着到姬府的后院散步,无人阻拦,只是跟了一大票人,随侍的紫衣和澄衣,澄衣也被姬仲连指派随未语入宫,戚尚仪和宫女们,龙骑尉虽没有跟从,但她见到了柳闯,未语见识过紫衣的身法,柳闯是龙骑尉的副都统,想必是高手之中的高手,从他眼皮底下逃脱,无疑是以卵击石。
未语有些泄气,她的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在姬府找到契机,可转瞬三天将过,她还是毫无办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进宫,这一去深宫,不知何日是归途,前途未卜,她想过宣德帝会再纳新欢,帝皇之家总少不了三宫六院,时间一长,他必会失去兴趣,到时长老出关,对于她那时已成可有可无之人,自请出宫为女道士,说不得可从宫廷脱身。只是世事难料,伴君如虎,拿捏不当,被贬被废倒也罢了,只怕葬身此地,永不得回归故土,帝王喜怒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种书她还看得少吗?名花君王两相欢,杨玉环恩宠二十年,唐玄宗帝位受胁,终难逃一死。只是她自己倒不要紧,只怕到时连累了紫衣和澄衣。
这时紫衣和澄衣在外厅看贵妃的朝冠,红色的宝石帽冠,有九条金凤盘旋而成,九颗硕大的东珠镶嵌其中,端的是富贵金玉,满室辉煌,紫衣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往东屋里瞧,珠帘垂地,只见未语来回踱步,这三天未语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安静,看书写字,可紫衣总觉不安,那晚未语的失控,她隐隐约约感到姑娘背负的绝非是平常的忧虑。
珠帘一掀,叮咚悦耳,未语走了出来,两人忙迎上,未语也不坐,眼波在她们身上流连,紫衣呼吸一窒,暗叹:“姑娘足可迷惑世人,而不自知
“紫衣,澄衣,”未语柔柔的说道,“我想过了,你们还是留在姬府,不要陪我进宫了,宫中是非之地,能避开就避开吧。”
澄衣叫了起来:“姑娘,您这就生份了,就因为宫廷是非多,我和紫衣姐姐才要保护你呀。”紫衣接着说:“姑娘无须多虑,这是长老所托,二爷也不会答应的,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