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下了七宝雕龙御榻,他从来没有在右正房召幸过别的妃嫔,向来是他一人独居,如今这屋里添了柔意,她的玉簪,她的书卷,她的墨汁,她的衣裙披风,他的唇角浮出一丝满足,收拾起刚才散落的衣袍,穿戴整齐,这也是他两个月来新养成的习惯,这个时候叫未语服侍他着装是不可能的,她还在羞恼之中,他也不想再上演扑食,娇慵的未语比任何时候都轻易地撩起他的情欲;他又不想叫进高青,一来他不愿此时有第二人分享这尚弥漫亲密的空间,二来他好歹维持住一点帝皇的威严,无可选择之下,他只好自己动手穿衣。他系妥玉带,俯下身在未语娇嫩的脸颊上一吻:“你再睡一会儿,朕去看几份折子,回头叫人进来,你起来和朕一起用晚膳。”
东暖阁里,熏炉燃起了淡淡的衣草香,宣德帝坐在临窗的红木雕螭案前,垂着流苏的宫灯已经点亮,天色暗了下来,月牙儿爬上了夜空,看了几份折子,见右正房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分心了。
想起三个时辰前,他派高青去接未语,往常他总是在晚膳时才召未语来乾清宫,或者他去承乾宫,晚膳后,在西次间书房,他看折子,未语多半临帖,这个时候,默契流动,一个眼神,未语会替他添茶端砚,他能感觉未语对他是有情愫的,他有时评点她的书法,未语的目光中是柔媚和推崇的,这种宁静的幸福,让他沉醉,让他每一天都归心似箭。
下午,他早早处理了政务,想着要不要早点接未语来,他进后宫太早言官要谏言的,他虽是帝皇,清流还是需尊重的,正好京西官窑送来一只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和一颗翡翠白菜,工艺雕刻,十分精湛,堪称一绝,就忙忙派了高青去接,很快高青一个人回来说:承乾宫的一个宫女突然得了急病,贵妃娘娘说是什么盲肠炎,会痛死人的,她等太医处理妥了,自会过来的。谁知这一等,等得夕阳西斜,他又三催四请。未语这才珊珊来迟,他兴头被扫不说,还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心里就很不高兴了,一个宫女都比他来得重要,明知这是一壶干醋,他还是喝了下去,未语见他莫名其妙发脾气,也不理睬,一下午折腾也有些累了,就径自进房休息小憩,他更恼了,瞥见高青似有笑意,他立即小鼻子小眼地追进去,就追到了床上来证明他的重要存在。
这会儿想想早没气了,未语的身子不算娇弱,但也属于累不得的,他索性丢开折子,紫衣掀帘他做了个噤语,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尚膳司又来示下,高青想了想,官家心疼贵妃娘娘,就大胆作主挑了几样精细的菜肴,贵妃娘娘爱吃的南米清粥,在东暖阁一边支开檀木桌摆上,果然不久,官家抱了娘娘出来,投给他赞许的目光,高青摸摸鼻子,示意众人退下,他已经见惯不怪,合上门时已听得官家打叠起千倍温存在陪小心了。
已凉天气未寒时,天边一钩弦月,月辉如银,趁着宣德帝批阅奏章,未语带了紫衣和澄衣在乾清宫后殿的廊檐下散步,扶着白玉砌阶的栏杆,眺望这重重殿阙,层层宫院,未语心中却是无望,她怎能生出双翅飞出这巍巍的宫墙。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宣德帝的用情她并非完全无动于衷,起先她的抗拒招致强悍的占有,她木然对之,以为他会恼怒,却越见温柔;她又以冷漠试图触怒他,可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虽然流言禁步于承乾宫,她也能揣测出自她进宫以来,椒房独宠,宣德帝没有召幸过其他的妃嫔,即使在她不便的日子,他早出晚归,就像是上班族的男人,他的用心她是能触摸到的,人非草木啊,这个月她又见红,他隐隐失望的眼神,让她也有一份怅然,虽然她偷偷倒了大半药。为此周氏几次把她召到兴庆宫,明言暗示她应有坤范之德,最后连“官家普降雨露才是国之幸”也说了出来,就差说她是妖孽了。
可是这样的感情在帝皇之家能持多久呢?她不敢动心,也不能动心,否则破败的必将是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只是这个时空的过客,只当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吧,这梦终会有醒的一天。
只是她清夜扪心,将来午夜梦回,她真的能做到雁来无信无凭吗?未语深深地叹息。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爱妃,月下吟诗,好雅兴啊!”
她回头看去,月下宣德帝笑意溶溶,一身月白色九龙戏水的绢袍,修长而倜傥。
一双清灵略带忧郁的双眸望进他的眼睛,晶黑而又有浅蓝的晕光,风吹衣裙,似要乘风归去,骤然间使得宣德帝怔忡了。
清风疏影,两个人的心同时跳跃着,似近又远。
挽红颜 正文 第七章 青冥绿水起波澜(上)
章节字数:7398 更新时间:07…09…27 14:05
秋高气爽,风吹在太液池的水面上,泛起了波光鳞鳞,兰殿桂宇倒映其中,微微颤动,游廊水阁,精雅巧致;玉带金桥,几许宫妆佳人裙袂飘荡,带来阵阵香风扑鼻。凭窗而坐,观赏这远山如岫,十里烟波,本该是一件爽心悦目的事情,皇太后周氏却是心浮气躁。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照例皇帝将在大明宫奉太后举行家宴,表征天家团圆以示范天下百姓家居和睦,东西二内的宫院里宫女太监穿梭,捧上绣衣翡翠,嫔妃们都精心妆扮,充满了期盼,她们中有的人已经三月没见到官家了,周德妃是在宣德帝朔望之日到兴庆宫请安时厚着脸皮装作凑巧碰上,她殷勤探问,皇帝冷淡,不置一词。
近三个月的专宠,宣德帝只召见宋贵妃,朝野开始议论纷纷,赞成的主张索性立宋氏为后,元宁宋氏已式微,不太可能有外戚之祸,虽出了一位正得宠的贵妃,可至今仍然低调。不以为然的,陛下过于宠爱一人,不宜于皇家子嗣的繁衍,陛下正在盛年,只有二子三女,应广纳豪族贵戚之女充裕后宫。周氏一党,虽因国舅之死遭受重创,然百年之蠹死而不僵,更是大放厥词,说陛下专宠宋氏,屡破成规,长此下去,宋氏必专权,朝廷必有女祸。冷眼想看未语失宠的周氏坐不住了,以前司马氏、薛氏得宠,她并不十分在意,宣德帝从未有连续三天召幸,而现在,皇帝整夜留宿承乾宫不说,还召宋氏留宿乾清宫,这是皇后才有的特权,那么宋未语一旦有孕,后位就非她莫属了,周氏是绝不能容忍和姬氏家族有关的人登上皇后宝座,皇后必得出自她周氏体系。
“母后,母后,您想什么呢?”德妃打断她的思绪,三月来丰腴的德妃消瘦不少,嫉妒和恐慌令她寝食难安,“母后,您得拿个主意了,再这么下去,等那人有了龙种,我和景浩还有什么指望。”景浩是皇长子,“官家本来就看我们母子不顺眼,迟迟不给景浩封爵开府,我是不想什么了,可是景浩的事儿可不能再耽搁了。”
周氏诧异地看了德妃一眼,难得她也能说出一番道理来,点了点头,“今晚先把景浩开府的事情办了,中秋佳节,官家是没有理由推脱的。”宫中惯例皇后或皇太后可以在几个重大节日里提出谏议,一般之下帝皇不会驳回。
“那她。。。”德妃道,“您就不能想个法子?”
“不要得寸进尺,再说难那”周氏长叹,她何尝没动过脑筋,想过数种手段,但她忌惮宣德帝,这三月间她每召见宋氏,还没训上几句,宣德帝立即赶到,或者乾清宫派人立时来接;她也想过让未语出些意外,怎奈她身边的人都很了得,又机警,特别是柳闯和宋氏身边的两个丫头,保护得滴水不漏,她不敢轻举妄动,投鼠忌器,她不敢和皇帝撕破脸,儿子,是六亲不认的,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听得不远处环佩叮当,周氏抬眼望去,见是华昭仪和薛如瑶携手朝这边走来,她显出一副慈容,对德妃道“你不用急,会有人对付她的,这宫里头的怨气沸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