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涨红了脸,有些气恼:“什么寄人篱下,你如今这样怎么是寄人篱下了?这些胡话,休得再提!”
这是谈桑梓第一次在她面前发脾气,桑榆显然也没料到会因为“寄人篱下”这么一个词,惹得她动怒,当场就愣在了那里。
桑梓刚想在说话,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紧接着穿着暗青色衫子,脸色苍白的虞阗便抬脚走了进来,目光淡淡的扫了眼妻妹面前的桌案:“阿琉,怎么不看茶?平日里是怎么学的规矩,连茶都忘记上了不成?”
知道琅轩院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古怪,桑榆已经尽量避开和院子的主人正面接触了,甚至连和桑梓见面,都一定是在另辟的茶室内。前头才被暗示说不懂规矩,这会儿听到虞阗这么说话,想让桑榆不认为这话是在指桑骂槐,是真的很难。可再不高兴,看着桑梓在旁的眼色,她咬咬牙,还是忍了。
这是古代,古代!她反复在心底对自己如是说。
因此,桑榆一见虞阗进屋,当即止住要说的话,站起身来,福了福身子:“姐夫,是我让阿琉不用上茶的。”
虞阗扫了她一眼,慢慢走到桑梓身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找到一张软榻坐下:“二娘这是喝不惯茶?茶能生津止渴,对身体大有好处。之前十二从四明带回来的白毫银针口感温和,你阿姊就挺喜欢的,原以为二娘也喜欢,就想说分出一些来送到你那。”
桑榆脸上挂着笑,眨眨眼,看起来颇为天真:“姐夫,阿姊既然喜欢喝,就别分了,反正给我喝茶,那就是牛嚼牡丹,浪费了。”
她又留着,和虞阗说了会话,大多是虞阗问她答,等实在是不知还能聊些什么的时候,袁氏身边的阿恣来琅轩院请她过去,桑榆顿时觉得得救了。桑榆动作利索地站起身来,行了礼,转身就走。
“牛嚼牡丹?”小小的身影还没完全从琅轩院内消失,虞阗略带揶揄的声音就这么在桑梓身边响起,“一个不识礼数的乡下丫头,却识字,还能将话说的头头是道,娘子,你是怎么教养她的?”
桑梓眸光闪了闪,却是一言不发。
第20章 小庭花(四)
如果说在虞家,除了虞闻虞安兄弟俩,那还能让桑榆说上话的,可能就只有袁氏了。
不是她说胡话,在跟着桑梓进虞家的第一天,她就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一方面是因为她略显尴尬的身份,另一方面归根究底是她好不容易用三年时间习惯了南湾村的种田生活,陡然间从换了一个环境,她一时有些适应不能。
袁氏是大房嫡长子的正室,如今秦氏已经渐渐放权,当家主母的位置正一点一点被袁氏坐稳。在男主外女主内思想严重的古代,桑榆觉得还能在打理偌大一个虞家内务的同时,分出神来照顾自己的袁氏,简直就是好人。
想着,侍娘阿恣已经引着桑榆穿过内堂,一路走到虞大郎夫妇俩的添福院,又穿过厅房来到正房外,桑榆抬眼打量了下周围,添福院的下人们各个规规矩矩地低头做着自己手里的事,不见一人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桑榆才要说话,突然就听到有怪里怪气的声音从正房两边的长廊下传来。
“娘子好!娘子好!”
“娘子!娘子!”
桑榆定睛一看,便见长廊下挂着几只竹制鸟笼,几只鹦哥画眉正在里头叽叽喳喳,蹦跶个不停,好不热闹。那怪声,就来自旁边的一对绿毛鹦哥。
“小家伙的眼见力倒是好,瞧着漂亮的小娘子就嘴甜!”
吴氏说笑着从正房里走出来,走到廊下,伸手拿起一根竹签子伸进笼子里逗弄那两只鹦哥:“来,再说两句,给咱们漂亮的小娘子背句诗。”
两只鹦哥歪了歪脖子,又蹦跶两下。
这一只“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另一只拉长嗓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说完了又蹦两下,一只脚抓抓着鸟笼边上,扑腾翅膀怪叫:“鳜鱼肥!鳜鱼肥!肥!肥!鱼肥!”
袁氏扑哧笑出声来,从一旁的侍娘手里抓过一小把瓜仁倒进鸟笼的小食槽里:“贪吃鬼!记得最牢的就是鳜鱼肥了!”她回头,看着一直站在长廊外的桑榆,笑道,“进来吧,外头晒太阳做什么,我让厨娘做了杏酪,进来尝尝。”
今年的杏子成熟得早,虞大郎知道袁氏爱吃,特地托人带了一些回来。袁氏欢喜得很,遂分送了其他几个院子,自己留下的那一份,特地嘱咐小厨房捣碎杏仁做成浆,然后拿米粉搅拌在一起,加上蔗糖熬成酪。
桑榆跟着袁氏一前一后进了屋,绕过一个外间,再掀起一处珠帘,这才进到宽敞的内室里。大概是因为丈夫子承父业,学了一手的玉雕好手艺,袁氏的内室里处处可见各种成色的大小玉石。东边摆着的罗汉床上头,左右都镶着玉狮子,屋子正中还摆着一张黑酸木雕花的圆桌,桌旁设了几张圆凳,黑酸木的凳腿上也有手工极好的雕饰。
桑榆不懂玉,袁氏倒也不觉得奇怪,笑着一样一样指点给她看。除了最里头的拔步床不好领她走近看看外,这间屋子里的玉石基本上全都被袁氏介绍给了桑榆。其中最普通的应该就是放在罗汉床正中小几上的一套棋子,用的是并不金贵的一种蛇纹石玉,可在桑榆眼里,这些东西如果放在后世,随便拿出去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如果这时候在屋子里的人是秦氏,只怕注意到她打量屋子的举动,又会觉得她粗鄙不堪,没规没距。可说到底,商家不比那些官宦世家,规矩这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
袁氏出身书香门第,自嘲是穷酸秀才的后人,刚嫁到虞家的时候,和虞大郎头一回见面,不是感叹她的这位丈夫生得人高马大,而是觉得一屋子的玉石雕饰富贵得咄咄逼人。
也因此,桑榆的小举动,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不懂规矩。
“刚做好的杏酪,二娘,你尝尝味道如何?”
袁氏拉着桑榆在圆桌旁坐下,看她低头尝了一口,笑道:“我嫁进虞家那年,才是十四岁,大郎年纪大了我一轮,拿我当小娘子宠着捧着,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就是月亮也巴不得摘下来挂床头上让我日日看夜夜看。”袁氏笑,像是想起刚成亲的日子,“阿娘也说过我没规矩,我那时候可不服气。大郎怕我得罪阿娘,面上在阿娘面前答应说回去一定好好教我规矩,一回屋就哄我不用想太多。”
她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桑榆的头:“所以,二娘,规矩这种东西,是做给人看的。你去女学,要学的不单单是规矩,还有其他,规矩学回来,在阿娘面前装装就是了,关上门,谁知道谁呢。”她说着,冲着桑榆眨了眨眼睛。
桑榆一愣,差点把嘴里的杏酪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咳嗽两声:“大嫂……”
“这就惊着了?”袁氏笑了会儿,又惋惜地看着桑榆,柔声道,“你阿姊的脾气我虽然不了解,可为人处世多少也能从乡亲们嘴里打探到一些。她是不坏,可对你也真谈不上好,你傻乎乎的为她掏心掏肺,身上却是连一件当年你阿娘留下的遗物都没有,你就不会想想么?”
桑榆张了张嘴。她该怎么说?说她都知道,知道桑梓为了不被人欺负,为了能在乡下好好生活,变卖了阿爹阿娘当初留给她的那些财物,甚至连身上戴的长命锁都为了能脱身,送给了那些奴大欺主的下人?
可这些,对她来说,真的算不得什么。
好吧,貌似这么说,有些圣母了。桑榆不是没想过,如果这些都还在,她们这三年的生活会是怎样,会不会能吃得稍微好一些,穿得稍微舒服一点,出行也不用总是蹭别人家的牛车……可事实上,尽管属于谈桑榆的那一部分没有了,桑梓的陪嫁依旧不少,甚至于出人意料,只是这些都一直藏着,从没拿出来变卖过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