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对于银龙乡来说,冬季不算什么,这里一年四季在云的遮盖下,夜间寒冷,白日随着太阳的升起,一切又会温暖。冬季的意味只能代表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族落将前往银龙山脚下的梅贝尔湖了。
龙,是一种蠢笨的生物,他们喜欢金银,自以为将他藏起,戴上,会显得自己美丽而聪明,但它们实际连我们每年定期会来自己脚下的梅贝尔湖畔都不清楚,或许是近乎无限的漫长生命和银龙乡终年如一的天气,让他们产生不了时间的观念。
我放下手中的斧头,斧刃插入了坚实邦硬的土地,立了起来,我向树干踢了一脚,树木便随着斧头砍出的痕迹应声倒下,在寂寥的湖畔林间响起一阵回音,然后消失。
梅贝尔湖旁地生长着银龙乡为数不多的植物,这些树并不多,只是围拢在湖畔,树干呈现朴素的银灰色,头上的叶子也稀稀落落,这些树在父亲回来前是没有的。他们是父亲带回部族除了母亲外唯二的存在,随着我的成长而生长,但它们比起人类,长大的速度快得多,10年前的幼苗,已经在3年前长成了壮年的小树林。那时父亲砍下了第一棵树,他将树种再次布撒,用木材制成了一个个瓶子和器皿,还有我们在湖上摆渡时的小船。
奇迹引起了部族的惊呼,父亲极小心地用木质长勺,将湖中的水舀了起来,倒在同样以木制成的瓶中,他郑重地用木瓶盖将瓶口拧紧封死。
就这样,梅贝尔湖的水首次能为人们所采撷,这成为了部族所有人的秘密,而能承载这湖中可消融百般事物的水的木头,被称为盾木。
我们曾多次在梅贝尔湖畔看见一些穿着精致或怪异的人,他们无一不在湖畔神经质地踱步,低喃,用手在空中试图捕捉什么。
父亲告诉我,这些人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原谅我说错了,我们还不是最不把命当回事的人,这些沉醉于文学的疯子才是。他们不远万里的来到这个湖畔旁,忽视龙的威胁,不辞万难地来到梅贝尔湖畔,只为湖水的奇迹,和那首由神子所作的《于银龙山下的梅贝尔湖畔》。
在那诗中,湖被描述成可以穿梭时间的一汪境界,虽然大部分人向往诗中的穿梭时空,但他们还是没有蠢到直接投入湖里,顶多只是行吟其边罢了,不过赴死者也不是没有。我在去年的秋季来到这时,目睹了一个人跃起,他的身子坠落在水中,就像某种物质倏忽消失,银镜皱起波纹,那个人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父亲告诉我,他劝过男人不要跳,那个男人告诉他,只有他跳下去才能与自己书中的角色相见。
由于能够将湖水汲取,三年前开始,以往费力的猎龙活动也有了颠覆性的改变,即便是龙,也会在湖水下化为乌有,用其水源猎杀巨龙,成为了梅贝尔湖对族群的最大用途。我运用着刨子刀具,对倒下的树木上下其手,将之粗略分割为大小两份,将大的那份削磨成三人舟的形状。做完这些时,天色已大致接近黄昏。
为何要在这个湖上行舟?这无疑是因为除开奇迹的特性,梅贝尔湖在这片波涛起伏的奇骏大地上如同龙鳞间那一颗龙的眼睛,神异而美丽,湖水下不生长一株植物,也没有任何动物,我想这甚至可能是无菌的,若从天空鸟览湖水的形状,宛如泪滴,幽蓝见底,让人能联想到纯洁无垢的蓝宝石。
去年在舟上赏湖时,我们三人小心地摇动舟楫,在这滴眼泪上做出些微澜,望着舟下波动着,可使我们丧命,却又无比美丽的液体,父亲痴痴地看着湖面,我也竟感受到一种欢欣,毛孔和五官在这种宁静中张合着,敏感着到最大,彰示着我官能的喜悦,这种无限感到自己接近于浪漫的心境,是此前一直未能有过的,也许是我们再三告诫梅兰莎,要在湖上郑重行事,听从指挥,看不见湖的她也很兴奋,享受着手握着舟楫,在死亡的水上滑行的感觉。
当我们离开湖面,从这场游览中结束后,她对我说,她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这湖水的存在,真的很美丽,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颜色,绝对是父亲所讲的海水的蔚蓝。
今天晚饭后,也要和家人们一同享受一年一次的泛舟。得快一点做才行。去年的船在用完后就被拆掉,制作成装运湖水的瓶瓶罐罐了。父亲说了,今夜将久违的是个晴夜。那时星星和月亮的光映亮湖面,会很美。
当我以小匕首搓削着小船细部时,隔着稀稀落落的盾木林,响起了少女的喊声。
“姐姐,你在干什么?马上要吃饭啦!”听清少女的话音后,我立即停下了动作,站起身,朝声音的主人跑去。梅拉莎正以她的导盲棍点着前方的的土地,另一只手摸索着盾木粗糙的树皮,一步步朝湖的方向走来。
“玫兰莎,你又偷偷跑出来了,万一你不小心迷了路,或者走到了湖里,我该拿什么向父亲交代!”我有些气愤地对胆大妄为的妹妹说道,女孩听到我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她嘻嘻笑着说:“我来叫姐姐来吃饭啊,要是你忘了吃饭的时间,缺席了部族聚餐,这可怎么行?再说,我这么过来,是因为知道姐姐在附近,无论我遇到什么危险,姐姐都会保护我的。”玫兰莎用小手攥住我的衣角,她接着说:“既然来都来了,姐姐就陪我在湖畔逛逛呗。”
“其实你开始就是这个目的吧。”我无奈吐槽了一句,将梅兰莎扶着导盲杖的那只手牵起,充当起她的导盲杖来。
你还带着我送给你的王冠吗?我看了一眼身边妹妹的头顶,那顶镶着钻石的公主冠还戴在女孩头上,和她身上美丽的贵族小礼服,让她看起来俨然是一副一位纯真的小公主。
“姐姐送给我的东西都喜欢,这些都带着呢。”女孩又指了指头上的发簪,还有胸前的祖母绿胸针,这些都是我曾经送给她的。原来你还都带着,我感慨了一句,在脑中寻找着该说什么来继续推进话题,但玫兰莎的声音继续传来。
“姐姐,从很早之前就想说了,一直以来都是你送我想要的东西,我却一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单向的爱是行不通的,所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听到这样的疑问,我连意识都没有跟上,所以就不由自主的回答:“只要我们一家能这样继续快乐地生活就可以了。”
“请你认真回答问题,好好想一想,姐姐你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想做的?”身边的妹妹似乎是觉得我没将她的话当回事,语气加重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不由陷入深思,自己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吗?
说实话,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前世想要的自由、友谊、亲情,还有一切似乎都轻易地握在我手中,虽然没有母亲,但是时而大大咧咧时而细腻的父亲,让我感到前世面对冷冰冰中年男人时完全没有的父爱。玫兰莎虽然眼盲,但她比起那些心怀鬼胎,隔着厚壁障的兄弟姐妹,是那么可爱,依人,温柔,大家都为我的成长而骄傲。在这世间的一切都远比前世更加充实美好,我就这么轻松地摆脱了几乎所有的线,即使是那条被明言说出的线:在这场游戏中淘汰余下九人,存活下来。也被我抛之脑后,几乎不再想起。
是啊,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不像快乐王子那样丧失了全部东西,还不知道,有没有获得真正的快乐。回首点滴,我竟度过了金子般轻松逸乐的十年岁月,以我之名,真正为自己而活。
“没什么,我现在就很幸福了。”
“马上就到姐姐你10岁的生日了,可别打马虎眼。”妹妹对我这番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十分挫败,她停下脚步,做出怒瞪的眼神,对我以极认真的口吻说。
好吧,看来一定要说出一个回答的。虽然不准备离开族落,也不准备学习外界语言,但我对这个世界的书还挺感兴趣的,父亲虽然常常讲起,但都是老掉牙的那几套,前来此地的商人绝不会携带这种东西,如果玫兰莎长大后要去外界的话,那就托她带回来,然后让爸爸念给我听。我挺想看看外面人写的是什么。
另一个原因就是,这可以抵住梅兰莎好久的嘴了,免得她再问我想要什么。
“姐姐,你真是的,这样生日前完全送不到了好吗?不过如果你想要我以后会为你找,也不是不可以。”7岁的小孩思绪单纯,她虽然对这个约定期有10年之久的愿望颇为不满,但见我语气很诚恳,还是同意下来。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饭吧。”
我望着林后那座丘陵,部族正驻扎在其背后,天上的颜色又如同日升起时那样昏黄,但比起那时的雄壮,却天生出一派悲戚感。
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好的。”女孩笑着回应,握住我的手紧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