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母的指责,他始终没敢申辩,也没敢从地上爬起来。当宗雪竹的妻子宗薛氏和宗闻氏闻声来到书房,一起把他的母亲劝到客厅之后,他才敢从地上站起来,重新面对宗雪竹。其实,母亲闯进书房的时候,他刚刚见到宗雪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脸上就挨了母亲一记耳光。
“学生没打算给国家添乱,”他对宗雪竹说,“学生也绝不糊涂。”
他起初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肚子的委屈尚未倾吐,眼睛里就先有了一层泪水。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用平静而坚毅的口吻侃侃而谈。然而,他忽东忽西、闪烁不定的话题却表明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一会儿说君主立宪是惟一适合中国国情的政治制度是他痛定思痛之后才得出的结论,绝非随波逐流的结果,因为他已从战略的高度看到了君主立宪制度所凝聚的国家力量不但可以迅速拯救国家内部貌合神离的危局,而且还可以迅速赢得国家的自主和长治久安;一会儿说君主立宪运动失败的根本原因既不在于蔡锷发动的战争,也不在于外国使团拒收洪宪皇帝外交公文的顽固态度,完全在于政府军的阳奉阴违和临阵倒戈,因为英国的斯图亚特王朝成功复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军队始终如一、坚强有力的支持;一会儿说政府军阳奉阴违临阵倒戈的背叛行为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政府军阳奉阴违临阵倒戈的背叛行为大都出于身家性命的个人目的,这说明将军们已经各怀鬼胎,他们漠视国家利益的狭隘心理必会蜕变为称王称霸的野心,国家从此以后又将进入一个充斥着阴谋、背叛、谎言、战争和分裂的黑暗时代。
最后,他说到了他自己。他说,由于君主立宪运动的彻底失败,这个黑暗时代已不可避免,从现在开始,他将闭门不出,通过著书立说深入探讨强国富民的速成方略。他还说,救国必先于亡国,他的研究成果或许不能阻止这个黑暗的时代,但至少可以为国忠谋,使国家早日摆脱内忧外患。自始至终,宗雪竹一言不发,既没打断他的话,也没评价什么。倒不是他叫自己担惊受怕的行径不该受到指责,而是他的忧患意识感动了宗雪竹,使宗雪竹欲言又止。当他说起他从袁世凯的葬礼上带回来了一支题主之笔并把它拿出来时,宗雪竹才开口说话:
“好笔!靠它著书立说,当为尖兵利器,但要靠它承接神仙,却是异想天开。事在人为,所谓的如有神助,顶多能叫你觉得著书立说乃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圣洁之事,故而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他果然一天到晚呆在自己的书房里,用这枝制作精良的狼毫毛笔,专心致志地著书立说。可是,没过多少日子,伴随着宗雪岩、范嘉言突然同时回到雍阳这一事件的发生,他著书立说的计划却出乎意料地受到了影响,不得不暂时束之高阁。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三章(2)
事情就是这么蹊跷:宗雪岩和范嘉言同时回到雍阳时,他们倒没有为他们不约而同的归期感到惊讶,只对他们回来的动机和目的感到迷惑不解。他们回到雍阳之前都认为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情才打算回来的,可是回来之后,他们却发现他们根本无事可做。当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他们不约而同的归期肯定事出有因时,包括他们的亲戚朋友在内,他们随之就探访了每一个熟识的人,看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发现每个人都平平安安的。
“不对劲儿呀!”他们不约而同地说,“肯定回来做什么事情的。”
他们去王月波的书房提问题时,也是不约而同的结果。可是,他们向他提出来的却是两个毫不沾边儿的问题。宗雪岩问他,袁世凯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让他突然去世。他告诉宗雪岩,袁世凯患的是一种很厉害的尿毒症,一旦发作便不可救药。范嘉言问他,种种迹象表明,慎昌洋行可能会以欧洲迟迟不果的战争为借口变更纱厂设备的购销合同,一旦如此,是任其变更合同,还是横下心来和洋人打一场官司。他告诉范嘉言,合同的合法性和法律效力不容置疑,洋人一旦变更合同或单方毁约,必须毫不示弱,不打赢官司就绝不罢休。他们对他的回答都十分满意,可是一离开他的书房,他们又都迷惑不解起来。
“不对劲儿呀!”宗雪岩说,“我回来不是为了打听项城先生死因的。”
“可不是嘛!”范嘉言说,“敢不敢和洋人打官司,我还在上海的时侯就请教过一个人了,那个人也是法学博士。”
于是,他们又来到了广益局,找到了正在这里筹建一所教会学校的朱洛甫。广益局是朱洛甫和孙锦荣发动天主教徒建立起来的一家慈善机构,平时吞吞吐吐的资金都是天主教徒的捐赠。不过,为了把广益局办成总能让富人乐善好施的慈善机构,朱洛甫并不只盯着教徒的口袋,广益局刚刚成立,他就毫不客气地打起朋友的主意。他既能以上帝的名义叫宗雪岩从汉口寄来一笔笔捐款,也能以朋友的名义叫范嘉言和吴浩宇经常在哭笑不得的情况下慷慨解囊。作为福记公司的老房东,他甚至还叫艾德文给福记公司的财务人员立了一条规矩:每个月给广益局送来一百块钱的捐款。
他们来到广益局时,朱洛甫正为教会学校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顾不上和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见朱洛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面面相觑的样子更显得可怜巴巴。
“洛甫兄,”宗雪岩说,“你是不是想叫我们再捐一次款?”
“是不是?”范嘉言说,“除此之外,我们凭什么跑回来呢?实在是没事可干嘛!”
朱洛甫这才停了下来,用吃惊的目光看着他们。
“我可没叫你们再捐一次款!”朱洛甫说,“你们,还有浩宇,不都给广益小学校捐过款吗?你们都是寄来的,浩宇是送来的。这才是去年的事呀!”
“可是,”宗雪岩说,“我们跑回来干什么呢?又不逢年过节。”
“没事干是吧?那好,你们就帮帮忙,把广益小学校办妥之后,你们再各奔东西吧!”
“可是,”范嘉言说,“我们明明知道我们回来不是帮你办学的呀!”
朱洛甫终于弄明白了他们所面临的困惑。可是,他起初却认为他们的困惑来自一种类似梦游症的疾病,这种疾病不但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梦游了长达两千里的路程,而且已经达到了病入膏肓的危险地步,否则他们不会到现在还没能从梦游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同时还认为,这种疾病是心力交瘁的反映,因为范嘉言经营着商号的同时还念念不忘一家纱厂,宗雪岩的心里装着一个上帝的同时还装着一个皇帝,都是一心二用导致的恶果。于是,他询问孩子似地询问宗雪岩,他是不是给袁世凯写过一封信,劝说袁世凯登基称帝。宗雪岩对此连连点头,供认不讳,他对自己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了,因为宗雪岩随之而来的辩解分明就是梦游者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天上有上帝,地上有皇帝,这才叫天经地义!”
朱洛甫自是为是的时候,一阵莫名的冲动使他吃惊地发现,这种能叫人梦游两千里的疾病其实还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因为伴随着莫名的冲动,他内心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十分明确的去处,却不知道这个去处何以会像磁铁一样吸引着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干什么。他梦游般离开广益局时,宗雪岩和范嘉言也跟着他离开了广益局。不约而同,他们径直而去的地方都是吴家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