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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第2页)

后来,他不再和朱洛甫争论上帝,倒非害怕自己会变成疯子,却是朱洛甫害怕他口无遮拦的亵渎会动摇了自己的信仰,从此以后不再以上帝为题和他推心置腹,免得他老拿上帝开玩笑。可是,他却经常去广益局做客,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默默地同情着疯子般忙忙碌碌的朱洛甫。早已经和他重新交往的盖尔有时也会寻踪而至。只有这时,朱洛甫才会从忙碌中暂时脱出身来,和他们一起聊聊与上帝毫无关系的事情。朱洛甫从不担心他会主动亵渎上帝,因为只要朱洛甫不提上帝,他也绝口不提上帝。他从不插手朱洛甫的事情,也不评价朱洛甫所做事情的是是非非。可是,当朱洛甫和鲁斯姆特尔神父争吵起来时,他却挺身而出,旗帜鲜明地站在朱洛甫的立场上,帮着朱洛甫和神父吵架。因为朱洛甫认为广益小学校就应该叫广益小学校,鲁斯姆特尔神父却打算给广益小学校改换一个只有疯子才能听懂的名字。帮朱洛甫吵完了架,他觉得很开心,绝非鲁斯姆特尔神父理屈辞穷终于败下阵来,仅仅因为他和洋人吵了一架。

但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并不经常发生,更多的情形反倒是无所事事的消磨。这一天,他突然渴念起“雍阳四友”的另外两个人——宗雪岩和范嘉言。他们明明过了元宵节才重新离开了雍阳,但他却觉得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雍阳老家了,甚至为此流下了泪水。朱洛甫对他热爱朋友的秉性毫不奇怪,只对他随之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感到吃惊。

“我要死了,洛甫兄。”

不过,朱洛甫吃惊的心情稍纵即逝,因为他说过这话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分明就是一个闲得无聊的人在开着一个无聊的玩笑。于是,朱洛甫回敬了一个玩笑:

“死就死吧!好在是你占有了财富而不是财富占有了你,就凭这一条,天堂之门就会永远为你敞开着。”

朱洛甫一开罢这个玩笑便感到十分后悔的是,由于自己一不留神提到了上帝,他肯定又要乘机贬低甚至亵渎上帝的智慧了。不料,听罢朱洛甫的玩笑,他居然一反常态,对上帝的智慧未置一词。

第二十三章(4)

这是宗雪岩和范嘉言突然同时返回雍阳之前的事情。他们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回到雍阳而实际上却无事可做并因此感到困惑的时候,首先去看望的朋友的就是他。他虽然不知道他们面临的困惑,却说他几天来一直都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感觉在鼓舞着他,这个感觉就是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回到雍阳,并且一口咬定,他们回来的目的肯定是为了挽救朱洛甫,因为朱洛甫快被上帝的一所学校累成了疯子。他们起初不以为然,只认为这是他对朱洛甫毫无恶意的捉弄。看望过朱洛甫并向王月波提了问题之后,他们仍弄不明白他们回来的目的,他们才怀疑他的话里有话,可能暗示了朱洛甫入不敷出的窘境,于是又一次找到朱洛甫,问他是不是需要他们再为广益小学校捐一次款。事情至此才真正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当朱洛甫认为他们同时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梦游症而朱洛甫自己随之也像梦游似地离开广益局直奔吴家胡同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拽回来的,他们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朱洛甫率先走进吴家胡同时,一阵阵的哭声突然扑面而来。朱洛甫已经明白扑面而来的哭声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们虽然也意识到了吴家一定发生了不幸事件,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不幸事件无论对他们或是对雍阳的历史来说,居然都是一个不幸事件。伴随着两汪泪水的夺眶而出,朱洛甫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阵,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贤弟呀贤弟,你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呀!那就是上帝的召唤, 你也不能这么快就走呀!贤弟呀,你我朝夕相处,你忍心撇下我,我可不能没有你啊!还有雪岩嘉言,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回来,难道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这是神奇的死亡,自始至终,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色彩,一种神秘的力量还把吴浩宇的死亡渲染得从容而神秘。先把自己即将死亡的消息告诉朱洛甫,再把宗雪岩和范嘉言召回雍阳,然后自己才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悄然去世,吴浩宇沿着这样一条道路迅速走向死亡时,居然从容不迫,视死如归。作为“雍阳四友”中最先去世的人,吴浩宇率先无疾而终的事实尽管已经决定了“雍阳四友”另外三个人无一例外地无疾而终并不是值得后人大惊小怪的事情,但在这一时期,人们感到震惊的却不是他的无疾而终,而是他从容而神秘的死亡。

宗雪竹是从突然从镇上跑回家里的弟弟的哭诉中得知吴浩宇突然无疾而终的消息的。他有预见时事变迁的能力,却没有预见生老病死的能力,何况吴浩宇的身体一直很好,除非发生天灾人祸,否则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去世。所以,听了弟弟的哭诉,除了震惊,两行泪水还不禁夺眶而出。

“浩宇呀浩宇,你怎么说走就走呢,连句话都不留!难道你真的就无事可干了吗,我的贤弟?”

王月波和宗四也掉了泪。王月波从家里来到宗家大院,出于宗四把他叫来帮助宗雪竹确认一桶瓷器的缘故。这是袁克文寄来的一只木桶,宗四雇人从火车站行包房把这它送到宗雪竹面前时,因其份量格外沉重,宗四认为其中的物品可能是书籍,宗雪竹则认为把木桶作为书籍的包装并不合适,其中的物品必是瓷器之类的易碎品。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桶色彩斑斓的瓷器,其中还有袁克文的信,信中说这些瓷器虽然不是宗雪竹情有独钟的古瓷,但鉴于这些瓷器工艺精良,只有被一个真正懂得中国瓷艺的高贤所收藏,才算是物有所值。由于信中没有说明这一桶瓷器的来历,宗雪竹只能从款识上上判明这一桶瓷器和袁家的渊源,却不敢肯定这就是洪宪皇帝的御用瓷。经王月波辨认,这一桶瓷器确是袁世凯生前派人在景德镇监造的御瓷,不过御瓷的彩饰却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粉彩,而是鲜为人知、弥足珍贵的珐琅彩。宗雪竹把一只酒杯拿到手里,想看一看珐琅彩究竟是一种什么彩饰,宗雪岩来到了书房,带来了吴浩宇无疾而终的消息。

王月波因此暂时中断了著书立说的计划,和宗雪竹一起来到吴家胡同,和随后赶来的胡石玉、王团沙一起商量发布讣告、筹办葬礼的事情。当他认为吴浩宇的葬礼应当是雍阳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时,真正能够影响甚至决定葬礼规模及其费用的朱洛甫、宗雪岩和范嘉言之间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吴浩宇的突然死亡对朱洛甫来说始终都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这不仅在于“雍阳四友”之间深厚的友谊,还在于他和吴浩宇朝夕相处的漫长岁月以及共同承受一场牢狱之灾、生死与共的经历。然而,不知情的人纷纷猜测这一打击会不会让朱洛自寻短见时,知情的人却认为朱洛根本不会那么愚蠢,上帝的原则不但不允许朱洛那么做,而且还将把朱洛悲痛欲绝的冲动变成漠视死亡的冷静,正像上帝对一个门徒的教诲:让死者埋葬死者。

朱洛甫果然试图简化吴浩宇的葬礼。他的建议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宗雪岩的支持,却出乎意料地遭到了范嘉言的反对。提出建议前,他以为范嘉言对他的建议至少不会不屑一顾,因为范嘉言不但对吴浩宇创办平心煤矿公司时奢华的庆典十分生气,在那之前还曾对吴浩宇的母亲一掷千金的葬礼持以反对态度。此外,作为这个建议的一个根据,他还说吴浩宇生前面对最后一次亵渎上帝的机会却没有亵渎上帝,分明已经敬畏上帝,理应参照上帝的原则让死者埋葬死者。不料,包括他所谓的根据和宗雪岩对他的支持在内,范嘉言一概拒不听从,甚至坚决反对他们妥协之后又小心翼翼提出来的并不完全脱离传统的方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嘉言说,“他不过给上帝留了一点面子而已。这可不行,这事得由我做主!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人!你们怎能叫一个空前绝后的人自己埋葬自己呢?要知道,天底下再也不会出现一个长着一双神眼的人了呀!”

首先站出来支持范嘉言的是宗雪竹。后来,连商会的会董们也都认为筹办一个奇人的葬礼不能马马虎虎,草率行事。于是,一个传统的丧葬方案顺利地获得了通过,一个盛大的葬礼将在七天后举行。举行葬礼的前一天,从吴浩宇从容而神秘的死亡中,宗雪竹感悟到,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来自人们的俗念,而非不可避免的死亡本身,真正可怕的不是死,真正可怕的是怕死。他据此写给葬礼的挽联,就把吴浩宇的死看作了一种不怕死的死。然而,他的挽联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却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反倒是王月波送来的挽联格外引人注目,人们一边驻足观看的时候,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莫道神眼天赐,字里行间找财富,始成绝技惊凡尘,功成名就;

莫道奇人仙逝,山重水复疑无路,终有神眼连通途,永垂不朽。

葬礼上的挽联铺天盖地。出现在葬礼上的还有许多唁电。当王月波在葬礼上宣读这些唁电时,人们对工商部和交通部的唁电的惊讶之情稍纵即逝,因为吴浩宇的去世对国家来说确是一个损失。而对来自南京的唁电,人们通过窃窃私语才弄明白,这其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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