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人若是不卖药方给你,你会如何?”
“不卖药方?”汉子惊恐地说,“先生不卖药方,我和我媳妇儿就只有活活受疼,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告诉敝人,除了那里之外,你还有没有疼的地方?”
汉子缓缓站起身时,腰挺了,背直了,草帽掉了,连嗓音也变了,粗壮的嗓音里透着巨大的恐惧——
“先生是说该疼的地方还没有疼起来?要命的地方还没有开始要命?”
花柳先生突然拍案而起。
“难道你的良心没有疼起来?发肤之躯受之父母,疼了别人的发肤之躯,你的发肤之躯固然可以让你的父母心安理得,可你的良心也能心安理得吗?别人叫你黑蛋,可在敝人的眼里,你简直就是一个混蛋!”
“黑蛋知罪,先生饶命!”
宗怀昌说罢这话就慌忙跪倒在花柳先生面前。花柳先生写了一张药方,并把药方塞到他怀里,他才起身到春生堂里抓药。抓了药,千恩万谢之后,他才从花柳先生的桌前走开。
张玉娥恰巧出现在廊台上。看见宗怀昌从花柳先生面前离开的情景,她非常吃惊,也十分纳闷。被不祥的预感煎熬了一个月之后,当她看见宗怀昌把一大堆好吃的东西放在花柳先生面前,然后怒气冲冲地直奔翠云楼,她才弄明白花柳先生已经化敌为友,而宗怀昌不但已经叛变投敌,而且还要反戈一击。果然,宗怀昌一闯进翠云楼,便直奔彤云的房间,从一个嫖客的怀里把彤云揪了出来。
“还不稀罕老子,多给一个烟泡才肯叫老子睡。老子才睡了你一觉,你就差点要了老子一家的性命!”
宗怀昌想把彤云揪到街道上,叫翠云楼丢人现眼,突然看见彤云衣不蔽体,而且刚挨了一拳就瘫在了地上,于是就把满腔的怒火泄往别处,见什么摔什么,摔了楼上的又摔楼下的。张玉娥和宗怀信都吓坏了,但谁也不敢阻拦他。他们双双出现在花柳先生面前并央求花柳先生出面制止他时,可怜巴巴的样子犹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伴随着花柳先生的一声怒喝,宗怀昌从翠云楼的廊台上跳到了街上,抱在他怀里的一只青花瓷瓶表明他意犹未尽。
“你不只是个混蛋,你还是个坏蛋!”
花柳先生说罢这话便拂袖而去。宗怀昌呆愣了半天才醒过神儿来,看看怀里的青花瓷瓶,一扬手,青花瓷瓶便飞到了宗怀信的怀里。离开前,他对宗怀信夫妇视而不见,却用一根手指头把暗暗幸灾乐祸的张景轩叫到面前。
“从今往后,”他说话时,目光直朝宗怀信夫妇身上歪斜,“谁敢招惹花柳先生,谁就是老子的仇人,老子定会不依不饶!”。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1)
在翠云楼,彤云的一双天足独一无二。彤云独一无二的一双天足尽管使迷恋三寸金莲的嫖客感到美中不足,但她是翠云楼最漂亮最迷人的姑娘,却为嫖客众口一辞。嫖客甚至把她不施脂粉便光彩照人的天生丽质惊为一个人间奇迹。因此,彤云一直都是翠云楼引以为荣的姑娘。可是,由于传染了脏病,她虽没被宗怀昌揪到街上当众殴打,名声却不胫而走,不但她本人声名狼藉,翠云楼也开始被嫖客视作畏途。在翠云楼有史以来最冷清的日子里,张玉娥忍痛割爱,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除了要将彤云逐出翠云楼,还要把翠云楼的姑娘们送到福记公司医院接受彻底的检查和治疗,以此挽回翠云楼的声誉。一天上午,斜街的菜市即将散去的时候,彤云拎着一只包袱出现在翠云楼的门外。她茫然四顾,站立了很久才举步离开,悲悲戚戚地沿着斜街朝镇外走去。
她踽踽独行,从油坊门前路过时,瘸子程悲悲戚戚的神情和她如出一辙,但二者的原因却大相径庭:她因身患横痃恶疾已被翠云楼驱逐,瘸子程的第二个孩子和第一个孩子有着完全相同的结果分明预示着瘸子程命中无子。先是看见一个香气袭人的漂亮女人从门前一晃而过,接着又送走街坊崔六六暗藏着一个死婴的黄包车,瘸子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没有了一丝的力气。看见又一次哭肿了眼睛的妻子不顾禁忌地解开坐月子的红布包头,他也无力喝止,只朝妻子摆了摆手。
“他爸。”
温玉枝连人带凳子一起出现在丈夫面前,已经擦干了眼泪。尽管坐了两回月子也没能留住一个孩子,但自从生下第一个孩子,她就开始管丈夫叫“他爸”,丈夫则管她叫“他妈”。
“他爸,别难过了,咱还能生嘛!”
温玉枝这样劝慰着丈夫时,自己却忍不住悲痛,又流下了眼泪。她怕丈夫看见,忙把脸背过去,用红布包头把眼泪悄悄擦掉。可是,瘸子程虽对自己年届不惑尚无子嗣的命运感到心灰意冷,一双眼睛迷迷茫茫,但仍将妻子的一举一动看在了眼里。
“他妈,你不也难过吗?”
“难过归难过,没了心劲儿可不行!你不是常说人活着靠的就是一股心劲儿吗?他爸,咱都别难过了,咱还能生嘛!”
她轻柔柔的一番话把丈夫说得热血沸腾。瘸子程忽地一下站起身来,还没说话,先把终日不离左右的枣木棍子扔到了街上。
“他妈,我往后再也不打你了,棍子也不要了。”
听了这话,温玉枝又突然流了眼泪, 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到街上捡回枣木棍子,塞到丈夫的手里。
“你腿脚不灵便,当拐棍使唤呗。”
“那……”瘸子程说,“那我往后只打驴不打人。”
“他爸”“他妈”在油坊里变成事实,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那是一个出生十八天的男婴,是瘸子程的妹妹小拐的儿子。拐的儿子被送到油坊时,拐已经死去两天,失去了拐的磨痛不欲生,一场嚎啕大哭过后,审问妹妹死因的模样犹如凶神恶煞,把妹夫李景堂吓得噤若寒蝉,语无伦次。
李家原是殷实人家,家业传到李景堂的父亲手里,由于父亲嗜赌如命,家道开始衰落。父亲怀着意犹未尽的赌兴猝死于赌场后,其遗产除了一幢院子,便是山坳里的三十亩薄田。然而,小拐出嫁那一年,院子尚在,山坳里的薄田却只剩下了十亩。因为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景堂不但继承了父亲嗜赌如命的秉性,还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李家集一带的山坳里种植罂粟的历史,由于政府浅尝辄止的查禁活动而时断时续,如今适逢雍阳矿业空前繁荣所带来的广阔市场,遂又死灰复燃。小拐守着十亩薄田,没让丈夫卖掉一分一厘,但李景堂却在其中的两亩薄田里种上了罂粟,既满足了自己的毒瘾,也从中获得了用以赌博的本钱。出于赌博的原因,李景堂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十天半月才回家看上一眼。
小拐也像自己的母亲生她一样,曾经生过一个女儿,而且无独有偶,女儿两岁那年患上了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怪病。但女儿却没有她幸运,闭了眼睛就再没有醒来。她生下第二个儿子那天,丈夫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家里唯一能够侍候她坐月子的人是她年仅四岁的大儿子李雨竹,可是李雨竹却只会抱抱柴、烧烧水。她饥一顿饱一顿地熬了十五个日日夜夜,丈夫才从外面回来。李景堂赢了钱,回家前在集市上买了三只夹肉烧饼。夹肉烧饼十分诱人,大儿子吃了一只,她吃了两只。她饿坏了,吃夹肉烧饼时如狼吞虎咽,完全忘记了女人坐月子时的禁忌,结果从后半夜开始,她便在床上打起了滚,天还没亮就断了气。她死去的样子很安详,唯独一双眼睛大大地张着,李景堂几次试图把她的眼睛合上都无济于事,似乎她有一桩不达目的就不瞑目而去的遗愿。
面对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