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走到经史典籍那类前,踏云把册子一卷一卷摆上去,底下的少司命仰头问:&ldo;座上,仙君现在怎么样了?&rdo;
他怕动摇军心,一贯说还好,&ldo;就是行动不太自由,但吃喝不愁,不必为他担忧。&rdo;
这话说得违心,所谓的吃喝不愁,是饿了嚼冰,渴了舔雪。不过昨天在天行镜前看,发现仙君的境况竟有所好转了。虽然断尽一身仙骨,让他在雪地里昏死了将近一个月,上次的冰刑也弄得一身千疮百孔,但他终究有灵根,仙骨尽碎灵根不灭,所以他还能活着,还能坐起来。
当时大司命隔着镜面看见他徐徐撑起身,真比自己渡劫成功还要高兴。他抓住镜架,心在狂跳,鼻腔里盈满酸楚,看他正正自己的衣襟,又捋捋自己的头发。大概是饿了,手指在雪地里划了两下,挑一块平整的积雪舀下去,煞有介事地来回倒,把雪压成了饭团模样。
大司命呆呆看着,心想以前的仙君又回来了。可断骨还没有完全复原,两手使不出力气,一不小心手指翻转过来,疼得直咧嘴。旁观的人也因他的动作心头发紧,还好,他甩甩手,重新给自己正了骨。仙君对细节一向颇有要求,把雪团托在手里观察,不平整的地方细细琢磨,待修得浑圆了,才小心咬了一口。
起先大司命很欣赏他苦中作乐的态度,见他逐渐恢复,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落地了。可就是那启口轻咬的动作,霎时让他心头绞痛。苦难还未结束,区别在于承受一切时,是昏厥着还是清醒着。
八寒极地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没有飞鸟,那是个干净到让人崩溃的世界。他坐在无边的雪原上,神情有些茫然。大司命使劲看他的脸,他清瘦了很多,但眼睛是明亮的。大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保全了爱人,即便历经磨难,心里也不自苦。
唯一庆幸的是,冰刑执行的频率不算太密集,七天一次,让他有机会自愈。其实遭受了断骨的重创,又被丢在那样的环境里,换成一般人早就坚持不住了,他还能恢复意识,大概得益于根骨皆是天成的缘故。
他在雪原上行走,缁衣像宣纸上落下的墨,一路逶迤,伤口崩裂,留下点点血迹。大司命忽然像着了魔似的,用力拍击镜面,大声喊他,可惜他听不见,只是摇摇晃晃前行,也不知要去哪里。
走了一段路,天边又有雷电隐现。他抬头仰望天顶,反正无处可躲,站在那里,泰然接受了密集落下的冰棱。这种场面不忍看,大司命别过头去,等冰刑过后再去寻他身影,自然又是卧在血泊中,无法动弹了。
扶着镜架的手剧烈颤抖,他把手缩回来,掩盖在广袖下。开始明白何所谓永世遭受冰刑之苦,就是让你一次次自愈,再一次次伤害,不停循环往复,永无止尽。
&ldo;座上……座上……&rdo;
少司命喊了好多声,才把他游离的神魂叫回来。他将最后一册卷轴放上去,唔了声,&ldo;怎么?&rdo;
少司命道:&ldo;上次离开王舍洲时,座上不是答应把君上的境况如实告诉岳楼主的吗,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座上是否兑现了承诺?&rdo;
大司命怔了下,垂眼看他,&ldo;应该告诉她吗?&rdo;
少司命说是,&ldo;她一定心急如焚,相爱的人之间是有感应的,仙君在极地受苦,岳楼主难道不和君上同苦吗?&rdo;
大司命觉得不可思议,&ldo;仙君说过他们相爱吗?你怎么知道?&rdo;紫府君为情成了堕仙,这个内情明明一直隐瞒门下弟子,最后怎么闹得人尽皆知了?
结果少司命的回答很简单,&ldo;靠眼睛看啊,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没有情,一眼就看得出来。&rdo;
当真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为什么君上起初几次三番网开一面,他都没有察觉?是他太迟钝了,还是有眼无珠?
大司命摸了摸发烫的脑门,语重心长道:&ldo;你们离正果也就一步之遥了,不要把精力放在琢磨男女之间的感情变化上。要好好修行,争取早开灵窍。别辜负君上百年的教导。&rdo;
少司命听了,垂首道是,&ldo;红尘中跑了一趟,难免扰乱心神。再加上仙君的遭遇,弟子最近想得有点多了,等得了闲,还要请座上点化。&rdo;
大司命颔首,修行者有这样的觉悟是好事,就怕刚愎自用,懂与不懂都闷声不响,最后像过了冬的豆子,彻底养僵了。
少司命向他行礼,却行退出琅嬛,但走到一半又抬头问他,&ldo;座上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了?&rdo;
大司命只觉耳根热辣辣烧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厉声道:&ldo;胡扯!本座心如止水,哪里来的心上人?&rdo;
年轻的少司命被训了一句,不敢反驳,嘴里诺诺道是,出门时却还在嘀咕:&ldo;那为什么老是看她?不喜欢为什么看她……&rdo;
大司命感到头痛,弟子们胡说八道,大概都盼着上梁全歪了,他们好动坏心思。他早说过的,不该到红尘深处去,那种地方纷扰太多,闹得不好修行前功尽弃。不过他倒是一直坚信,自己的道行可以抵御俗世的浸淫。至于少司命口中的喜欢上谁……空穴来风,他怎么可能喜欢上谁!谁又配让他喜欢!
只是不知为什么,苏画的一脸怒容常在他眼前。他至今唯一后悔的,就是那天对她说出那样的话,让她下不来台。他倒没什么恶意,只是希望她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顺便……也让他静下心来,不再被那些无谓的情事困扰。
可人像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仍旧不时心慌气短,也许是近来所受的冲击太大了吧!他怏怏向大门走去,忽然想起了鱼鳞图。虽说天帝已经不再追究那卷画册的下落,但它落进了武林盟主手里,到底让人悬心。
他去生州的类别上翻找神兵谱,册子是找到了,上面也有关于厉无咎的记载,说他出身显赫,高人一等。但大司命细细研读了所有关于他的描述,最后把视线停在那句&ldo;胎生神力,能嗅气辨色,听风识人&rdo;上。作为一个凡夫俗子,这样的技能实在太超乎寻常了。他蹙眉想了想,决定去三生簿上验证他的前世今生,结果找到关于他的记载,所有的录入都被涂抹过。原本整洁的册面上流瀑一样挂下墨来,早就模糊了以前的字迹,他的今世今生,再也无法追寻了。
真是匪夷所思,琅嬛典藏的书籍一般没有人敢随意动用,更别说损毁了,看来这位武林盟主的来历很不简单。反正无论如何,三生簿上的记录是无法恢复了,要想查个明白,除非下黄泉,借阎君的堕落生册一用。但每一处有每一处的规矩,就像琅嬛的藏书不得外传一样,阎君的生死册也不能让人随便翻看。
他将三生簿重新归位,迈出琅嬛。身后巨大的门扉轰然相阖,震颤之下,西北角的铁索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下了九重门,上凤凰台找君野和观讳,观讳正在孵蛋,君野把她筑进了凤凰巢里,顶上枝桠密实地覆盖,织得像茧一样。以前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但自从上次岳崖儿爬进凤凰窝,让他们产生了忧患意识,于是雌凰只管孵蛋,雄凤负责每天为她觅食。凤凰巢造得十分坚固,观讳只能勉强伸出一个脑袋来,吃完了饭,眼巴巴看君野在边上溜达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