枞言成年后固执依旧,他沉默了下道:&ldo;你没有发现厉无咎异于常人么?以你的手段,对战凡人我倒没那么担心,但如果对方来历成谜,那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赴险的。&rdo;
厉无咎的不寻常她当然看出来了,低头打量手里的茶包,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自己带茶回去,居然还让伙计给她也准备了一份。她扬手将茶包扔进了水里,&ldo;我眼里有神璧,能看破妖魅真身。可我刚才仔细分辨过,他确实是个凡人。&rdo;
枞言怔了一下,&ldo;你能看破……那真身是一瞬闪现,还是如影随形?&rdo;他有点紧张,摊着两手说,&ldo;比如我,我这样的呢?&rdo;
&ldo;当然人到哪里,真身的虚影就到哪里。&rdo;崖儿有意逗他,两手像比一张大饼似的比划了下,&ldo;胖头鱼,两只铜钱一样的眼睛,眼下还有皱纹。鼻子是两个眼儿,边上有两条须……这是胡子还是触手?反正你站在这里,虚影就在你身后,太阳底下还会反光。&rdo;
枞言过了电般目瞪口呆,慌忙回头看,什么都没有。他忽然意识到她为什么无法爱上他了,全输在了这里。谁会对一条鱼心生好感,她能透过人面看真身,所以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一条鱼。
心像被碾压成了碎片,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看她一眼,迎来她的目光,他却不敢再和她对视了,闪躲着说:&ldo;那胡不言呢,你也可以看穿么?&rdo;
她说是啊,&ldo;我还数过他的胡须,长长短短,一共四十七根。&rdo;
枞言眼前一黑,脚下踉跄,崖儿忙一把扶住了他,憋着笑道:&ldo;怎么了?腿脚不好么?&rdo;
他垂着眼摇摇头,想起自以为潇洒的几次亮相,在她看来就是胖头鱼在搔首弄姿,这是何等让人绝望的真相!
悲伤爬上了他的脸,他哀声问:&ldo;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背后都有本相?&rdo;老天让她拥有这么奇怪的能力,对他来说实在不公平。
崖儿暗暗笑得肚子疼,这个枞言虽说成年了,可有时候还是傻乎乎的。看他心灰意冷的样子,大概懊恼自己变得那么漂亮,却一点用也没有吧!
她咧开嘴,开始大笑,&ldo;吃饭的时候有,一本正经分析战术的时候也有……&rdo;
枞言的脸瞬间通红,皱着眉头说:&ldo;别笑了!&rdo;见她声浪惊人,跺脚拔高了嗓门,&ldo;别笑了!&rdo;
结果根本无法阻止她,气得他转身就走,反正在她眼里,他即便是生气,也是条吹胡子瞪眼的胖头鱼。
崖儿忙甩腿跟了上去,因为腿肚子里没力气,使劲扒着他的肩膀,边笑边道:&ldo;人长大了,气量还是这么小。我是开玩笑的,如果时时刻刻开着天眼,满世界都是牛鬼蛇神,那多吓人!&rdo;
他听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ldo;真的?&rdo;
她点头不迭,&ldo;假不了。&rdo;
枞言气得一把扣住了她的腰,&ldo;你现在这么坏!&rdo;
可这个姿势太暧昧了,她笑着推开了他,&ldo;我家仙君看见了要吃醋的。&rdo;
枞言有些失落,却不敢让她看出来,语气涩涩的,&ldo;紫府君是读书人出身,难道没有这个雅量么?&rdo;
崖儿想起他,半是心酸半是甜蜜。世人都认为他守着世上最大的书库,必定银窗雪案,满腹文章,可谁知他根本就不爱读书。现在遭逢骤变吃尽了苦头,于他的脾气来说,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但她舍不得他受一丝委屈,所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拘小节了。
她叹息,笑也渐渐沉进眼底,轻声说:&ldo;两个多月了,我真想他。&rdo;
这些日子再苦再难,枞言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刚强得太久,她早已不习惯外露感情,只知带着手下冲杀,向着她的目标奋勇前进。他忽然觉得她很可怜,是一种旁观者无法感同身受的可怜,分明一呼百应,却又疲于奔命。她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目标越明确,自伤便越大。
他只好安慰她,&ldo;拿到龙衔珠就能去极地了,再坚持一下。&rdo;
她点点头,&ldo;可是……我发觉这厉无咎很怪异,看他的言谈举止,有的地方很像他。&rdo;
枞言没有和紫府君相处过,并不知道她所谓的像,究竟是她个人的感觉,还是确实如此。他反而觉得厉无咎混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性,这种邪难以描述,像墨碗装水,你跟本弄不清碗里的水究竟是清是浊。
反正小心行事总没错,他们找了个客栈住下,进门便有小二上前招呼:&ldo;是波月楼的岳楼主么?小的已经给二位准备好了上房,请随我来。&rdo;
看来又是厉无咎的安排,进了这寸火城,似乎再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了。崖儿庆幸不已,还好苏画他们折返了,如果这么多人一同进城,那波月楼就真的彻底完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们跟小二上了楼,夏季背阴的房间最舒爽。小二推开窗,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芭蕉树,凉风袭来,大片的树叶摇摆。芭蕉树一低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河正随潮汐涨水,据小二说,这河通着木象城的大江,是寸火城中唯一的活水。
小二安顿完他们下楼去了,崖儿站在窗前远眺,淡声道:&ldo;这个厉无咎,简直无所不能,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他知道我要龙衔珠,更知道我要这珠子是派什么用处。我实在想不通,他究竟从哪里得来了这些消息。&rdo;
&ldo;非妖非仙,却神通广大。&rdo;枞言有些懊恼,&ldo;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对他却一无所知。早知如此,我应该先上众帝之台探探路,至少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rdo;
崖儿却一笑,&ldo;能让你探清底细,他就不是厉无咎了。反正走到了这一步,今晚先进烛阴阁再说。&rdo;
枞言还是那句:&ldo;我跟你一道进去。&rdo;
她也仍旧摇头,&ldo;他想要神璧,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倒是你,如果他觉得你碍事,也许会想办法除掉你。再说万一我出了意外,没人通知苏画他们,你想让波月楼全军覆没?&rdo;
枞言拗不过她,直到她进烛阴阁前,还是一脸不情愿。
她在他手上按了一下,让他沉住气。回身望向塔楼,苍黑的天幕下,一个沉重的轮廓矗立着。烛阴阁前燃的也是地火,鲜红的火舌在炮烙一样的铜柱上吞吐,照亮台阶顶端的人。他一身黑袍负手而立,俯视的神情冷如坚冰,和白天的随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才是真正的众帝之台右盟主吧!崖儿定住神,提起袍裾上台阶。他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在她即将登顶前,转身进了烛阴阁。
阁门两旁有卫士执矛而立,陪同前来的火宗宗主并未跟进去,送到门前便顿住了脚。不过这位宗主看样子对她很不友善,乱蓬蓬的胡鬤上方一双猎隼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里面有刺刀,恨不得将她凌迟以解心头之恨。
崖儿没理会他,众帝之台的护法不过如此,技不如人却会瞪人。寸火城要不是有厉无咎提前出马,这刻朝颜应该正横在他脖子上,他还有机会站着叫板?
不过这烛阴阁实在是太热了,甫入大门,热浪便狂卷而至。地心积攒了亿万年的能量,从一个小小的出口喷薄而出,那是怎样穷途末路般的疯狂和汹涌。热对寒,火对冰,只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才能抵御八寒极地的严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