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丁”字街口往西,叙说着别后之情,往西走去。前面不远,路南一个小小的巷口,便是北半截胡同,谭嗣同所住的例阳会馆就在这条胡同里。
谭嗣同走到胡同口,就站住了。
“复生兄,”易君恕说,“我们多年不见,请到舍下一叙,我给您接风!”
“改日,我专程到府上给伯母请安,”谭嗣同迟疑地说,“今晚我还有个约会……”
“噢,兄长有事,尽管去忙,”易君恕怅然若失,“我明天再去看您……”
“现在时间还早,”谭嗣同看看西斜的太阳,说,“请你到会馆坐坐,如何?”
“也好!”易君恕说着,就跟着他往南拐弯儿。
在路边卖凉粉儿的栓子一眼瞧见了他:“哎,大少爷!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栓子?”易君恕回过头看看他,指着谭嗣同说,“这就是前几天我跟你说起的那位谭府三少爷……”
话还没说完,栓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谭大人?栓子给您请安!”
北京人多礼,动不动就是打千儿。
谭嗣同伸手托住他的胳膊:“另外,这位兄弟,初次见面……”
“您哪儿能认得我?您离开北京那会儿,我还光着屁股呢!”栓子笑着说。
谭嗣同祖籍湖南制阳,却是出生在北京。那是同治四年,当时他父亲谭继洵在京师任刑部主事,家住在烂面胡同,也在菜市口附近,因此,谭继洵和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有文字之交。同治十三年,谭府搬到了浏阳会馆,和易府仍然常有来往。同治十四年,北京白喉肆虐,谭老夫人和女儿、次子都染上时疫,不治而亡。光绪三年,谭老太爷调任甘肃道,谭嗣同随父赴任,那年他十三岁,易君恕比他小五岁,还是个刚刚发蒙的小学童,从此一别多年。后来,谭嗣同虽然也曾几次进京,都是来去匆匆,未及一一寻访故旧,多年隔绝,他也不知道易府的后人现在何处……
“谭大人,”栓子眉开眼笑地望着谭嗣同,“您这回可真是衣锦还乡啊!”
“衣锦还乡?”谭嗣同抚了抚自己的夏布长衫,“‘衣锦’无从谈起,‘还乡’倒是真情!北京是我的出生地,才是真正的故乡!”
一口纯正的京腔,充满了浓浓的乡情。
“谭大人,皇上召您进京的消息已然轰动京城,万民仰望啊!”栓子伶牙俐齿,练就了一张生意口,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但他对谭嗣同说的这几句话却是出自内心的,“谭大人,我没什么孝敬您的,敬您一碗凉粉儿!”
“噢,凉粉儿!”谭嗣同脸上绽开了笑容,嘴里馋馋的,“好些年没吃到北京的凉粉儿了!”
栓子得意极了,抄起家伙就去盛凉粉儿,易君恕拦住他说:“复生兄,以您的身分,在大街上托着个碗吃凉粉儿,恐怕不是个样子……”
谭嗣同已经伸出手要接凉粉儿,他这么一说,就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栓子,你给送到会馆去!”易君恕说。
“不必了,”谭嗣同说,“回头我叫家人来端两碗就是了,省得耽误他的生意。”
“也好,”易君恕说,把手里的中药递给栓子,“你回头把这个带家去!”
易君恕和谭嗣同顺着北半截胡同往南走,进了浏阳会馆。
这会馆坐西朝东,有前后两进院子,还带一个跨院,房屋三十多间。前院五间正房,其中的北套间就是谭嗣同现在的住所。
随谭嗣同赴任的两名家人胡理臣和罗升迎了出来,接过谭嗣同手里的药,向易君恕见了礼。
易君恕举步正要进门,迎面先看见门媚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四个苍劲的大字:“莽苍苍斋”,顿感一股宏阔苍茫之气,不觉赞叹:“这斋名起得好!”
谭嗣同说:“聊以寄情罢了!”
易君恕又看那门两旁的机联:“家无儋石,气雄万夫。”更觉肃然,说:“这联语也好!复生兄离京二十年,归来已是一条英雄好汉!”
谭嗣同说:“英雄好汉,不敢自诩,不过,这二十年间,我游历直隶、甘肃、新疆、山东、山西、江苏、安徽、浙江,亲见民间疾苦、世上疮痍,更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科举仕途于国家、民族毫无意义,中国要自立,要富强,只有走变法之路,大丈夫生逢此时,要担当起天降之大任!”
“说得好!”易君恕深表赞同,这几句话字字打动了他的心,“君恕正愁报国无门,愿以兄长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