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家词选·序论》说:“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概括了辛词的基本风貌。辛词以豪迈雄大见长,这方面的作品是极为丰富的。但是,辛弃疾也同时创作了一批以婉约秀娟而著称的作品。这些作品,如娇艳的春兰,与他的另一大批有如傲霜秋菊的作品,争奇斗艳,显示了作家生活的广阔和才华的超绝。正如这首《清平乐》从不同的侧面展示了词人的心扉,让我们领略了他丰饶多姿的艺术才华。(贺新辉)
清平乐
忆吴江赏木樨
辛弃疾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四卷本《稼轩词》丙集题作《谢叔良惠木樨》。叔良即余叔良,与稼轩有唱酬,《沁园春·答余叔良》云:“我试评君,君定何如,玉川似之。”可知是一位声气相应的朋友。“木樨”为桂树学名,又名崖桂。因其树木纹理如犀,故名。词题虽曰“赏木樨”,并非只是咏物,而身世之感,隐然其中。上片忆昔。少年时曾于秋夜开怀痛饮,醒来后,面对流经吴江县的吴淞江。那时候,一轮明月正映出岸上桂树高大的影子,那浓郁的香味仿佛刚燃烧过的水沉香,香飘十里,弥漫在江面和山岭。“痛饮”,尽情喝酒。李白《送殷淑三首》其三:“痛饮龙筇下,灯青月复寒”。“少年痛饮”,实有“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赠李白》)意。虽身世如断梗飘蓬,而意气不衰。“团团”,圆形。班婕妤《怨歌行》:“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又,李白《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这里语意双关,既指月,又指地上高大的桂树。“水沉”,即沉香。杜牧《扬州三首》其二:“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又,《为人题赠诗二首》其一:“桂席尘瑶珮,琼炉烬水沉”。词前二句叙事,后二句写景,绘出少年辛弃疾的意气风发,雄放挥洒,情景谐和,是一幅诗中有画的境界。
词“意脉不断”转入下片。“宫黄”,指古代宫中妇女以黄粉涂额,又称额黄。田艺蘅《留青日扎》卷二十一:“额上涂黄,汉宫妆也。”《西神脞说》则谓“妇人匀面,惟施朱傅粉而已。至六朝乃兼尚黄。”梁简文帝《戏赠丽人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李商隐《蝶》诗云:“寿阳宫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金黄色的桂花不过像妇女涂额的“宫黄”,星星点点,可是它却使人间这般芬芳。最后别出新意:“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或许是它借着秋天风露的传播,要使得世界都浓郁芬芳吧!江顺诒《词学集成》卷六引张砥中曰:“后结如泉流归海,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这里正是“有尽而不尽”,词已写完,而意未尽,词人只是赞美桂花的芳香十里吗?稼轩一生都“志在塞北江南”,为“了却君王天下事”,而竭尽全力恢复宋室山河。此词约写于孝宗乾道元年(1165)献《美芹十论》之后,正是他希望一展宏图的时候。旧说“招摇之山,其上多桂”(《山海经》),“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吕氏春秋》)。无论是异香的桂花,或“纷纷如烟雾,回旋成穗,散坠如牵牛子,黄白相间,咀之无味”(《词林纪事》)卷一引)的桂子,一向是崇高、美好、吉祥的象征。李清照咏桂花词云:“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摊破浣溪沙》)”。人们总是既称颂桂花的形态美,又赞扬它的精神美。稼轩以“染教世界都香”来歌赞,似隐寓有他“达则兼善天下”的宏愿的。
况周颐云:“以性灵语咏物,以沉着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蕙风词话》卷五)。此词的佳处正在于物与性灵融为一体,即性灵即咏物,词人将自己淡化到不露痕迹的地步,而又非沾沾然咏一物矣。(艾治平)
满江红
饯郑衡州厚卿席上再赋
辛弃疾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还记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
辛弃疾先作了一首《水调歌头·送厚卿赴衡州》,这首《满江红》是此后作的,所以题目是《饯郑衡州厚卿席上再赋》。
郑厚卿将赴衡州做官,在饯行的酒席上连作两首词送他,要做到各有特点,互不雷同,是相当困难的。辛弃疾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克服了这些困难,因而两首词都经得起时间考验,流传至今。
先看《水调歌头》:
寒食不小住,千骑拥春衫。衡阳石鼓城下,记我旧停骖。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春草,紫盖屹西南。文字起骚雅,刀剑化耕蚕。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凡。奋髯抵几堂上,尊俎自高谈。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袴,归诏凤凰啣。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
这首词先写衡州形胜;然后期望郑厚卿到达衡州之后振兴文化,发展农桑,富民益国,大展经纶;直至结尾,才稍露惜别之意。雄词健句,络绎笔端,一气舒卷,波澜壮阔,不失辛词豪放风格的本色。
有这么一首好词送行,已经够朋友了。还要“再赋”一首《满江红》,又有什么必要呢?
读这首《满江红》,看得出作者与郑厚卿交情颇深,饯别的场面拖得很久。先作《水调歌头》,从“仁者赠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励,这自然是必要的;但伤心人别有怀抱,送别之际,仍须一吐,于是又作了这首词。
送别的作品太多,在平庸作家的笔下,很容易落入陈套。辛弃疾的这首《满江红》,却角度新颖,构想奇特。试读全词,除结句而外,压根儿不提饯行,自然也未写离绪,而是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写暮春之景,并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伤春的深沉慨叹。及至与结句拍合,则以前所写的一切皆与离别相关;而寓意深广,又远远超出送别的范围。
开头以劝阻的口气写道:“莫折荼蘼!”,好象有谁要折,而且一折就引起严重后果。这真是惊人之笔。“荼蘼”又作“酴縢”,春末夏初开花,故苏轼《酴縢花菩萨泉》诗有“酴縢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之句;而珍惜春天的人,也感叹“开到荼蘼春事了”。辛弃疾一开口劝人“莫折荼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后“一分春色”。企图以“莫折荼蘼”留住“春色”,这当然是痴心梦想。然而心愈痴而情愈真,也愈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这正是文学艺术区别于自然科学乃至其他社会科学的特点。
开端未明写送人,实则点出送人的季节乃是暮春,因而接着以“还记得”领起,追溯“青梅如豆,共伊同摘”的往事。冯延巳《醉桃源》云:“南园春半踏青时,……青梅如豆柳如眉。”可见“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时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后,又见牡丹盛开、榆荚纷落、菖蒲吐叶,时节不断变换,如今已繁花都歇,只剩几朵荼蘼了!即使“莫折”,但风雨阵阵,鹈鴂声声,那“一分春色”,看来也是留不住的。“鹈鴂”以初夏鸣。《离骚》云:“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张先《千秋岁》云:“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蔡伸《柳梢青》云:“数声鹈鴂,可怜又是,春归时节。”姜夔《琵琶仙》云:“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这里于“时节换,繁华歇”之后继之以“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表现了对那仅存的“一分春色”的无限担忧。在章法上,与开端遥相呼应。
上片写看花,以“少日”的“醉梦”对比“而今”的“醒眼”。“而今”以“醒眼”看花,花却“笑我头如雪”,这是可“恨”的。下片写物换星移,“花”与“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我”不用说更加老了,又该“恨”谁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两句,属对精工,命意新警。“花”败“柳”老,“蜂”与“蝶”还忙忙碌碌,不肯安闲,有什么用处呢?春秋末期,孔丘为兴复周室奔走忙碌,有个叫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