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又是一笑:“丞相的消息倒是很准。不过在下虽确是秦廷客卿,但既然是‘客’,离开咸阳后自称士人也无不可。”
“哦?”陆贾说离开咸阳,到底是叛离,还是因事遣离?
田荣来了兴趣:“先生请坐。”
陆贾走到距离田荣席案十步左右的一个坐席上跪坐好。
“先生是暂离咸阳,还是永离?”叛离这个叛字不太好听,田荣玩了玩文字游戏。
“暂离,就是来提醒丞相和齐王一些事情。”陆贾也没有任何掩饰:“因诸侯军攻秦,其中不但包含齐军,据称齐国还为此不断向诸侯军提供粮秣。在下觉得,应该来提醒一下,丞相和大王的地位已经危矣。”
田荣哈哈大笑:“先生既然仍是秦廷的客卿,自然是以秦帝的利益为上。而作为秦廷客卿如此毫无技巧的说齐国参与伐秦是危险的,先生这种离间法也太直接了吧。”
他就差当面斥责陆贾浅薄了。
“丞相想是没听准,在下并没有说齐国危险,而是说丞相和大王面临危险。”陆贾不卑不亢的重复了一遍。
田荣脸上仍然挂着讥讽的笑:“齐自复国以来,国内安宁,百姓乐业。大王儋亡于暴秦之手,更使齐人一心一意反秦。民心归一,军心牢固,即使暴秦再次远至,也不会使齐有所动摇。先生大才,当闻哀兵必胜的道理。如此军民一心,大王与本相,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将军都与将军安,领八万卒援赵,已将齐国军力基本抽空了吧?”陆贾轻轻一笑:“如果两位将军就此拥军自立,那大王和丞相的地位是否还如丞相所言之稳呢?”
田荣心中一惊,这其实一直是他心中的隐忧,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把这种意识明确,苟安般的躲避着这个想法。
不过当着陆贾的面,他自然不会流露出这些情绪:“先生又来这种过于直接的离间了。将军都本是本相的副将,一直都在本相麾下,是本相使其得居现位。将军安则是暴秦灭齐时的大王建之孙,对暴秦身怀痛恨。这样两个人,怎么会以齐国动荡为代价,来危害本相和大王呢?”
陆贾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秦军主动退回关中,并据关自守不再出山东。对齐国而言,外敌既去,那刚才丞相所说的军民一心,恐怕就不那么牢靠了吧。”
他看田荣没有驳斥,就继续说了下去:“人心是会变的。将军都既然手握齐国最大的兵权,丞相如何笃定他就不会有新的想法?至于将军安,他既为齐王建之孙,从王族传承上,大齐复国未能拥立他为王,丞相又如何会觉得他心中没有怨怼呢?”
田荣被陆贾这铁嘴一说,心里的不安稳更加强烈了。
不过他仍然硬撑着冷笑道:“先生作为秦臣,从咸阳千里奔波到此,就只为告诉我等这些叛秦之人有危险?先生怎么会如此好心?要知道按秦律,本相和大王都是要夷三族的,如果本相和大王有难,秦人应该大为快意才对。”
“因为丞相还不知道,皇帝已经对山东情势厌烦了。”
“此话怎讲?”这个答案让田荣很惊讶。
“二世皇帝非始皇帝,始皇帝集权,二世皇帝放权,”陆贾适时的在脸上挂出一个无奈,“大秦政务基本都是公卿朝议后,大事报皇帝定夺,其他事情皇帝都放权给了公卿。”
“所以,咸阳盛传皇帝昏聩。”陆贾露出一丝笑意,“比较始皇帝,当今皇帝不那么具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当初山东乱起,公卿建议组军镇乱,所以有了刑徒和中尉军合组的秦锐。秦锐征战一载余,皇帝就觉得再战下去军疲,于是换了北疆军组成的秦啸。”
见田荣细心聆听,陆贾心里一乐,皇帝真厉害,这一招以退为进,曹参拿去对刘季用,灵!现在自己拿来对田荣用,看样子还是,灵!
“秦锐在山东连战皆胜,皇帝还不会说什么,当楚上将军籍在巨鹿联军三十余万时,皇帝就厌烦了。山东本非秦土,皇帝觉得既然山东百姓不愿与大秦共同兴旺,那又何必用兵强求?所以才有大将军离一战而退,且一直退进了关中。”
田荣冷笑起来:“先生倒是巧言,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还成了秉承秦帝之意而逃。”
“秦啸军乃百战边卒所组,秦锐军则大半为刑徒,秦锐能胜,秦啸反而不能胜?”陆贾这回脸上都笑开了花:“就算联军势大秦啸难胜,但总有一战之力吧?大将军离一路退却中,可有与联军一战?要知道,若秦啸真败,还不与诸侯军再战,回咸阳后依照秦律,大将军离恐怕比当年大将军信(李信)的下场还要凄惨,所以大将军离不战,自然不是他的本意。”
田荣有些懵,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听先生所言似乎有些道理……”
“丞相,”陆贾一看有门:“现在诸侯军分两路,武安侯季领八万卒去攻轵关陉,上将军籍带近三十万卒去取函谷关。之前周文伐秦时关中已在函谷关西百多里又建潼关,所以上将军或可取函谷关,却决然破不了潼关,因为两关守军共有十万之众。而武安侯就算能过轵关陉,大将军离在浦阪驻军八万,将军嚣在浦津驻军五万,武安侯可入关中否?”
田荣不吭声了。
“丞相觉得在下既为秦客卿,为何却好心来提醒丞相和齐王?原因很简单。”陆贾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因为诸侯军绝对进不了关中,而诸侯军的粮秣齐国仍在供给,这就让大秦关隘战事拖延不决。所以公卿合议后,觉得应该让在下来提醒丞相和齐王,既然将军都和将军安返国时必裂齐土称王,那又何必继续供给他们军粮?如果齐国中断粮秣供给,既可以减少本国资源靡费在不能胜之战中,又可让皇帝不再为山东烦扰,两相得利。”
“正如先生言,田都和田安已将齐军大部握于掌中,此时断绝粮秣供给,诸侯军若真的进不了关中,必将败战的责任归于齐,本相和大王就成了败战罪人,田都和田安正好以此借口裂土称王。先生既然说两相得利,那如何破此困局?”田荣冷笑一声,将球踢回到了陆贾脚下。
陆贾虽然被反将了一军,但这也说明田荣确实已经被他说动了,所以他一点没有被难住:“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他屈起手指:“诸侯军四十万,每十日需粮至少十五万石。在下知楚每十日送粮七万,齐每十日送粮三万。丞相只需以沙石充粮,然后舟行大野泽时覆舟多半,最终只运万石至三川即可。现在秋冬风大,覆舟也是很正常的。”
他又非常严肃的对田荣说:“田都和田安归而裂土,在下认为有七成可能。所以丞相当奏齐王,早征丁壮为卒,并将本应运往三川之粮隐于胶东以备后用。若田都和田安裂土,先当隐忍并暗中策动其军中将领。待其最大助力楚军回返楚地,山东似已安定后,再夺回齐土。”
田荣一时间还需要消化陆贾的策略,想了想就说:“先生可暂居本相府中,待本相想清楚后再给先生一个答复如何?”
陆贾笑了:“在下已经言尽于此,公卿们的嘱托已完成,现在天刚交丑正(下午2点),在下这就辞别丞相回返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