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彼得?还看不见吗?”
一位年纪四十刚出头的老爷正在问他自己的仆人。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那一天,这位老爷没戴帽子从××公路上的一家客栈里走出来,走到低矮的台阶上。他身上穿一件满是尘土的大衣,下面穿一条有格子花纹的长裤子。他的仆人则是一个面颊丰满的年轻小子,下巴上面长着一撮浅白色的绒毛,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暗淡无光。
这个仆人身上的一切,包括挂在耳朵上面的一个绿色宝石耳环,颜色很不一致、涂过发油的头发和他那彬彬有礼的文雅举止,——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属于最新一代的进步分子。他恭恭敬敬地朝大路方向望了一望,然后作出回答:
“老爷,一点也看不见,看不见!”
“看不见吗?”老爷又问一次。
“看不见。”仆人又一次作出回答。
老爷于是叹息一声,就在一条小小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他现在正弯着两条小腿,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不时朝四周瞭望。乘此机会,让我们把他的一些情况向读者介绍一下吧。
他的全名[2]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离这客栈十五俄里[3]处,他有一座包括二百名农奴的上好田庄,或者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把土地分给农民并开办了一个“农场”,他拥有两千俄亩[4]的土地。他的父亲,一位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5]的将军,是个识字不多的半文盲,虽然人很粗鲁,但并不凶恶。这个俄国人一辈子过着军人生活,先是指挥一个步兵旅,后来晋升当上了师长,长年驻扎在外省。由于官高位显,他在那里竟然扮演起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生在俄国的南方,像他哥哥(关于他哥哥的情况,以后我们还要提到)一样,十四岁以前一直在家里受教育,身边围着他的尽是一些廉价请来的平庸的家庭教师、行为放肆但却善于阿谀奉承的副官和一些团队里的、各级司令部里的军官。他的母亲是科里亚金家的千金小姐,未出嫁以前,闺名Agatha[6],结婚以后当上了将军夫人,便改名为阿加福克列雅·库兹米尼什娜·基尔萨诺娃[7],完全是属于“军官太太”那一类典型的女人。她经常戴一顶雍容华贵的帽子,穿着沙沙发响的丝绸衣服,在教堂里她总是第一个走到十字架前[8]。她说话声音很大,而且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她每天早晨让孩子们走到跟前吻她的小手,晚上给他们祝福——
总而言之,她生活过得十分惬意。作为将军的儿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仅不以勇敢出众,而且甚至获得了胆小鬼的绰号。他本应像哥哥巴维尔那样去服兵役的,但就在决定他就职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他折断了自己的腿,结果,卧床两个月之后,终生成了一名“跛子”。
父亲只好对他把手一挥,让他走文职道路了。父亲把他带到彼得堡(当时他刚满十七岁),安排他进了一所大学。顺便说一句,他哥哥当时却在近卫团里当上了一名军官。两个年轻的兄弟便住在一起,共租一套房间,共同受到堂舅伊里雅·科里亚金——
一位重要官员的照看。他们的父亲便回到自己的步兵师里,回到他夫人的身边。只是偶尔给两兄弟寄封信来,灰色的大信纸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用的是笔触豪放的文书大字体。信的末尾总要签上“陆军少将彼得·基尔萨诺夫”几个大字。然后用弯弯曲曲的花纹线条极其用心地将它们圈起来。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学毕业,获得学士学位[9]。也就在这一年,基尔萨诺夫将军因检阅失败而遭到撤职,随后即奉命退休。他便偕夫人来到彼得堡定居。他在塔弗里切斯基花园[10]租了一幢房子,并且加入了英国俱乐部[11],但却突然中风而死。阿加福克列雅·库兹米尼什娜不久也随着丈夫死去:她无法习惯过僻静、无聊的都市生活,是退休闲居的痛苦把她折磨致死的。还在父母亲健在的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爱上了一个小官员的女儿。这件事使得他的父母亲感到很大的不快。女孩的父亲普列波洛文斯基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前的房东。姑娘长相非常美丽,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开放型”的女子。她经常阅读报纸上“科学”栏目里面的严肃文章。服丧期一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把姑娘娶了过来,并且离开了他父亲通过关系把他弄进去的皇室地产管理局。从此他就同自己的妻子玛霞一起过起幸福的家庭生活来了。起先他们住在林学院附近的一所别墅里,后来搬到城里一套小巧玲珑的舒适住宅里,那里有干干净净的楼梯和一间有点寒冷的客亍,最后搬到了乡下。他最终便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不久就生下了儿子阿尔卡季。这一对夫妻生活过得很恩爱,很平静,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一起读书,四只手同时弹奏一架钢琴,唱二部合唱。她种花、看管家禽;他呢,偶尔出去打打猎,料理料理田产。阿尔卡季也在平静的环境中越长越好,越长越大了。十年的时间,像一场梦一样,一闪而过。一八四七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不幸去世。他好不容易才挺过这次打击,几个星期就白了头。本想出国去散散心,解解闷……但一八四八年[12]马上就到来了,于是出国成了泡影。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乡下,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之后,才开始改革自己的产业。一八五五年他送儿子上大学,后来就同儿子一起留在彼得堡度过了三个冬天。他在那里几乎哪里都不去,而是想方设法竭力结交阿尔卡季的年轻同学。但最后一个冬天他却没去彼得堡,所以我们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见到他。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不过身子倒是胖乎乎的,可是,背却有点驼了。他正在等他儿子回来,儿子也像他当年一样,获得了学士学位。
仆人出于礼貌,也许是由于不愿意在老爷的眼皮底下,便走到大门里抽起烟斗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下脑袋,开始察看台阶上破旧的阶梯:一只肥胖的花斑小鸡正迈开它那结结实实的黄色肥腿,大模大样地在阶梯上走来走去;一只满身尘土的猫儿装腔作势地蜷伏在扶手栏杆上,很不友好地朝它望着。太阳灼热烤人。从客栈半明半暗的过厅里散发出一股烤面包的热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遐想起来:“儿子……学士……阿尔卡沙[13]……”老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他竭力想去想点别的事情,但那些思想却又返了回来。这时他想起了他已故的妻子……“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他颓丧地悄声低语……一只蓝色的肥鸽子飞到了道路上,而且大摇大摆地走到井边一个水潭中喝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开始朝它望去,可他的耳朵里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车轮辘辘声。
“肯定是他们的车子来了,老爷!”仆人从大门里面钻出来禀报。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跳起来,两眼朝着道路方向望去。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轻便弹簧敞篷马车出现了,一张可爱的脸庞的熟悉轮廓和一顶大学生制帽的帽檐在车子里面闪动了一下……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基尔萨诺夫大声叫嚷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挥动两只手……不到一会儿,他的两片嘴唇便贴到了年轻学士那张没长胡子、满是尘土、晒得黝黑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