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卡季从床上爬起来以后,把窗户敞开——首先映进他的眼帘的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位老人身穿一件布哈拉[168]睡衣,腰间用一块手帕围着,正在起劲地挖菜园。他一见到自己的年轻客人,马上把身子撑着铁锹,大声叫道:
“祝您健康!您睡得怎么样?”
“很好。”阿尔卡季回答。
“您看,我正在这里像辛辛纳特[169]一样,种晚萝卜。现在时代不同了——真该谢天谢地!——
人人都应该用自己的两手来养活自己,不必依靠别人,应该自己劳动。看来卢梭[170]是对的。要是您早半个小时看见我,先生,那就会看到我是另一种模样。一个农村妇女说她得了‘绞肠痧’,这是他们的叫法,按我们的说法,她得的是‘痢疾’,我便……怎么说好呢……我给她注射了鸦片;给另一个妇女拔了一颗牙齿,我建议她上麻醉药……不过,她不同意……我做这一切都是gratis[171]——阿纳玛焦尔[172],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是一个平民百姓,homonovus[173]——
不是像我妻子那样的世袭贵族……您要不要到这里的背阴处来,在早茶前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呢?”
阿尔卡季走到他的身边。
“再一次表示欢迎光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按军人方式,把手举到戴在他头上的那顶油渍斑斑的无边的小帽边敬礼,“我知道,您是过惯了舒适、阔气的生活的,不过,当今的伟大人物对于在茅草房顶下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并不感到厌恶!”
“您说到哪里去了,”阿尔卡季高声尖叫,“我算什么当今的伟人?对于阔绰的生活我也没有过惯。”
“请原谅,请原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表示反驳,但脸上仍然挂着可爱的笑容,“虽然我快要进博物馆了,但我还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从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一个人来的。我还是心理学家,一个相面专家。我斗胆说一句吧,要是没有这点本领,我早混不下去了,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人物,早就被人踩死了。不是说恭维话,我坦率地告诉您:我看到您同我儿子之间存在深厚的友谊,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刚才同他见了面,他像平时一样(这个习惯您大慨是知道的),很早就起床,然后跑到郊外去。请问您认识我的叶夫格尼很久了吗?”
“去年冬天才认识的。”
“是这样的啊,先生!请允许我再问您,我们是不是坐一坐呢?——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非常坦率地问您:您到底对我儿子叶夫格尼有什么看法?”
“您的儿子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杰出人物当中最为突出的一个。”阿尔卡季很高兴地作了回答。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两颊也微微红了起来。铁锹从他的手里落到了地上。
“这么说来,您认为……他开始说”。“我相信,”阿尔卡季接着说道,“您儿子会有一个伟大的前途的,他一定会给您扬名争光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怎么……这怎么会呢?”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高兴的微笑使他宽阔的嘴唇张得大大的,那微笑已经牢牢地挂在他的嘴唇上,没再消失。
“您想知道我们是怎样相遇的吗?”
“是的……而且总的说来……”
阿尔卡季便开始讲起巴扎罗夫来,他这次比他同奥金佐娃一起跳玛祖尔卡舞那个晚上谈得更热烈、更起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注意听着他讲,一边听一边擤鼻涕,两手搓手帕,一边咳嗽,同时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糟糟——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把身子弯下去,对着阿尔卡季,吻了一下阿尔卡季的肩膀[174]。
“您这一席话,使我感到幸福极了,”他说道,同时没有止住笑,“我应该告诉您,我……非常喜爱我的儿子,至于我的老婆子,我就不必说了,大家都知道母亲是怎么爱儿子的!但是,我不敢当着他的面表露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这样。他反对表露一切感情。许多人甚至对他的这种坚强的性格加以指责,把它看成是骄傲或冷酷的一种表现,不过,对他这类人,是不应当用普通的尺寸去衡量的,是吗?随便举个例子来说吧,要是别人处在他的位置上,肯定会向父母亲张口要这要那的,可他呢,您相信吗?他打从一生下来就没向我们多要过一个戈比,这是千真万确的!”
“他是一位大公无私、忠诚老实的人。”阿尔卡季说道。
正是大公无私的,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我不但非常爱他,而且为他感到自豪,我的全部希望在于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上出现这样的词句:“他是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但是,这位普通军医早就发现了他的才华,并且不惜一切地对他进行教育……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话说不下去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怎么看呢?”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经过一段沉默之后问道,“他会在医学领域里达到您所预言的那种知名度吗?”
“当然,不只是在医学方面,虽然在这一方面他也将会是一位第一流的学者。”
“那会是哪一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
“这一点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他一定会很出名的。”
“他一定会出名!”老人重说了一遍以后就陷入了沉思。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吩咐我请你们去喝茶。”安菲苏什卡端着一大盘熟透的马林果从他们身旁走过去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马林果配有冷奶酪吗?”
“有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