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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第2页)

先是到处传言,说我工作上的成绩有虚假成分。我开始听到这个传言时完全不知道是她们散布的,还向她们倾诉。她们说,也听到了,但每次都予以反驳,还劝我今后谨慎,注意“盛极必衰”。然而渐渐,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这个传言是她们散布的,由于大家都知道她们是我的朋友,又是同一个专业,不会乱讲,因此使传言显得很有说服力。

过了不久,传言的内容变了。因为我的工作成绩是否虚假是有确实证明的,而且每天都在证明,很难以传言来否定,于是传言的方向转向我的历史,主要是说我在大学时代是个“恋爱狂”,有好几个男同学受过我的骗,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话,种种暗示,让人掩口而笑。讲大学时候的事,只能由她们所为,她们实际上是不加掩饰地与我对仗了,但我不知如何对付她们,不知何以洗刷,何以自辩。

近半年来,她们又进了一步,不再传言了,而总是在各种会议上发言,反复讽刺“我们单位有名的先进人物”,甚至在企业内部刊物上写文章,用挑拨离间的语气讨论“先进与民心”的关系,谁都知道在说我。我从一个被阴暗角落里的传言伤害的人,变成了一个在正式场合“有争议的人物”。

她们这么做,严重地干扰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我应该怎么做?理直气壮地当众训斥她们一顿?想过,但可以预想,到时候她们的话可能听起来比我更理直气壮。找领导反映?领导也就是劝慰几句罢了,她们又没有违反单位纪律,能有什么效果?干脆到法院打官司?这就需要搜集足够的证据,但对传言,任何证据都是不过硬的,至于发言,更抓不到切实的把柄。总之,我一筹莫展。

我读过您的不少文章,知道您对历史和现实中的光明面和阴暗面有过深入的思考。为此想请教,面对我的处境,该怎么办?

褚景丽

回信

景丽:

初读来信,我曾怀疑你是否因过敏而夸大了事实,但再读两遍,我大致上相信了。因为你所叙述的程序,符合嫉妒者的行为轨迹。中国社会上的很多灾难,就是循着这种轨迹越来越恶化的。

当然,由于我没有调查,这封回信还难以轻断具体的是非曲直,我下面要说的只是:如果你所说的全部是事实,应该怎么办。作为一种“假定性”的探讨,如何?

首先是基本不理。这不是胆小,不是躲避,而是拒绝进入她们的行为轨迹。如果在具体问题上与她们一一辩论,虽然可能洗刷掉某些诬陷,但从大的方向看,是顺着她们的思路在走了。你现在的成绩,你以前的历史,本来是没有任何理由成为辩论对象的,如果逐个辩论开了,等于在你自家的家园里开辟战场,即使小赢也是大输。借用战争术语,可谓在战术上偶有所获,在战略上误入歧途。

你一定会问,如果不理,别人相信了她们的传言怎么办?请放心,只要你没有出来和她们干仗起来,很少有人会完全相信单方面的谣传。即便相信了,对你的实际损害其实不大,像“文革”时期那样凭着几句谣传施行政治暴力的时代,毕竟过去了。更何况,你每天创造的成绩,你诚恳的笑容,你坦然的步态,都在默默之中为你正名。不正名也不要紧,一个人在名誉上保留一点冤屈的斑点,就像在食物中保留一点没有营养的纤维素,森林中保留一点恶兽毒菌,反而是健康、大气的标志。你又不想做民选总统、一代教宗,不要过于在乎周围对你的看法,而周围其实也不会一直保持着对你的强烈兴趣。即便是民选总统、一代教宗,不是也有许多人指着他们的背脊说三道四?他们好像也不在乎,依然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相比之下,我们遇到的事情真算不上什么。

其次,你要以适当的方式,宣布与她们友谊的中止。这倒是一个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因为她们的谣传之所以有某种蛊惑力,而你又特别生气,都与她们曾是你的朋友有关,一旦明确中止,事情就会结束夹缠状态,变得比较简单。这种中止,光写一封信不行,还要让周围较多的人知道。但是切记,不要把这种中止的宣告,变成态度激烈的吵架。一切都可以显得很平静,中止友谊这个决定,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力量,甚至可以说,越平静地宣告,越有力量。不要具体申述中止的理由,一申述就能引起反驳,又变成了一场辩论。

在这个问题上,最不可取的态度是,既满腔愤怒,又黏黏糊糊。说来说去还是朋友,她们那边说对朋友也要揭露真相,你这边说是朋友不应该造谣生事,旁人听了就会想,既然是朋友间的嗦事,谁也不想管。其实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老挂着

“朋友”这个词有什么用呢?既混淆了彼此间的是非,又玷污了人世间的友情,变成了一本越缠越乱的糊涂账。许多老朋友终究成了骂也不是、恨也不是的烂污状态的仇人,都与这种错误程序有关。相比之下,较好的做法是不谈是非,先结束友谊。在友谊结束前谈是非,用的是内部坐标,其实此时的“内部”已不存在;在友谊结束后谈是非,用的是社会坐标,比较敞亮和公开。就友谊而言,及时地结束在该结束的时候,不仅为彼此双方清理了友谊系统,而且也在一个范围内为友谊这个命题恢复了名誉。

最后一点,如果你与她们中止友谊后,她们仍不知收敛,继续造谣生事,那么,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诉诸法律。法律在名誉上能起的作用很小,而反作用则很大,不宜轻用。既然她们是你大学里的同学,你在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可以把有关情况告诉大学里的其他同学,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判断。他们也许会出来调解,那也好,使他们增加对事情的了解。这或许是能对她们产生某种心理钳制作用的因素,因为她们既然利用老同学的关系造谣,也就不会不在乎其他老同学的看法。你在大学里的表现,包括你的恋爱史,老同学们都是知道的。老同学们当然构不成对她们的实际处罚,但一种背景性的心理气场出现了,这是一个无形的道义法庭,毕竟会起一点正面作用。如果她们不是你的老同学,而是一般的老朋友,那你就可以借用当年她们与你之间共同的其他朋友,来起类似于上述老同学的作用了。当然,这一办法,非到忍无可忍时不要轻易采取。

在这三点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点,即基本不理。没有这一条,其它两条就失去了前提。因此,以健康和超然的心态来面对身边的人际关系,是根本。我估计你会说:“道理都对,但我身处一个不大的单位,任何一种荒唐的谣传都会形成巨大的气压,很难忍受。”是很难忍受,但强健的心志,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这一方面,我大言不惭地希望你学学我。这些年来我受谣传包围的程度大概远远超过你吧?散布你的谣传的是你的老朋友,散布我的谣传的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我的老朋友比较有名,会到处写文章,又会天南海北到处游说,比你的那两个老朋友厉害多了。我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但还是基本不理。

不理并不是故意地闭目塞听。对此我可以教你一种心理疏离方法,你不妨一试。在谣传最为严重的时候,设想自己升腾到一个高度,原先的名字也不再与自己有关,回身俯视原处,只见谣言如何步步追逼着这个名字,煞是好玩。俯视一阵之后你就发现,真正可怜的不是被追逼者,而恰恰是追逼者。他们非常劳累、步步为营,而且前途黯淡。因为谣言的每一步不仅会露出漏洞,而且会暴露造谣者自己,必须从两方面堵漏,但按照规律,除非他们立刻停止,否则总是顾此失彼,手忙脚乱。我曾用这个方法观察过昔日的两个老朋友,他们开始只不过用耳语方式对别人说说我的作品而已,后来就越来越无法收拾了:别人对耳语产生警惕,他们不得不公开发表批判文章,表示自己堂堂正正;但如此批判一个昔日友人对大多数读者总还是不太习惯,于是他们又不得不寻找背弃我的特殊理由,例如,最好有一个什么历史问题;终于道听途说地找到一个,于是到处播扬。但广大读者比较现实,没有剧作家的想象力,很难相信一位经历“文革”后多年清查而担任高校校长的人,居然是《悲惨世界》中冉阿让式的逃犯,而他的两位老朋友居然是叫沙什么的警官!读者的漠然使他们有点不知所措,我有空闲时也暗暗为他们设想一些办法,心里却很轻松,要不然,这些年怎么会有心绪写那么多文章!

我举自己的例子,是想用切身感受来宽解你。我想你的那两位老同学也找不出更多办法来对付你了,你完全可以站在另一个维度来观察,就像看公园角落里对着残局发怔的棋手。

如果看烦了,那就走开。因为她们口中念叨的你的名字,与你既有关又无关,就算是棋手心中的假想敌吧,由她们一步步厮磨去。也像读小说,警官老盯着冉阿让,挺紧张,又挺好看。

观赏时间一长,我们也会对棋手产生由衷的同情。好可恨的这盘残局,害得棋手们耗掉那么多光阴。小说中,警官也比冉阿让更值得同情。

夜色降临了,催棋手早些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最好不要再到这里来。《悲惨世界》,也该早点读完。

说到底,一切都会过去。

那么,永远不要为自己而过于生气。

余秋雨

来信

余教授:

我学的是国际财经,却喜爱文学艺术。只要有可能,我总是尽力抽时间观赏电影、戏剧、舞蹈,平时也听音乐、看小说。由于专业课程的负担很重,我没有可能花时间好好消化这些作品,更不可能找同学讨论、找老师请教,因此老是觉得没有完成欣赏过程,一切都半生不熟,囫囵吞枣,有点遗憾。唯一找到的弥补办法,是到学校图书馆阅览室里翻看一些文艺报刊,希望那儿能有一些文章帮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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