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觉得是盼到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快就将难堪地注视着这些人的丑行了。
而且,他们似乎还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从来就是只有一个“万岁”的。别人顶了天,也只能是“八千岁”,或“九千岁”。
秀水河子战斗同时,独立旅打下彰武附近的泡子车站,郑绍华那个班住在一对50多岁的老人家里。开头,老两口挺害怕,好像家里来了鬼似的。他们帮老人打场,推碾子,挑水,扫院子,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叫得老人心花怒放:天底下哪有帮老百姓干活的兵呀,你们这些“南蛮子兵”真仁义呀!老太太是满族,梳着高妆头,每天晚上在油灯下给大家做鞋,见没人就跟郑绍华说悄悄话:孩呀,这八路不是正牌,有什么出息?再说你们那家什也不行,不是白搭小命吗?大爷、大娘这辈子什么不缺,就缺个儿子……
瞿文清老人讲了个向导的故事。
3月20日,保卫抚顺失利,连夜往外撤,他找了个向导。
刚到东北,打不过人家,总往后退。老百姓也不认八路,找向导挺困难。后来政治教育讲课时,大家还争论这个问题。有的说咱是八路,应该说服动员,不能来横的。有的说敌人都快摸到屁股了,他不干,不动硬的怎么办?
这个向导倒挺痛快。是个中年人,黑灯瞎火看不出什么身份,他则把这支由他引路的军队当成了国军。点头哈腰中不乏至诚,一路上车轱辘话喋喋不休:长官呀,你说说,好不容易把“小鼻子”盼倒了,又来了个什么“共产党”。共产党算什么东西!共产共妻,走哪吃哪,专门扒铁路,一群穿“二大布衫子”的“胡子”!他们也想成气候?做梦!我说长官哪,我们都拥护蒋委员长,都向着国军,盼望咱们国军打胜仗,把这帮共产共妻的“胡子”打光了,我们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对于国民党关于共产党“共产共妻”的宣传,黑土地的前辈是不难接受的。
传统观念告诉他们,凡是扛枪的队伍,不是正牌,就是“胡子”。“胡子”不就打家劫舍、抢男霸女吗?“胡子”当然不扒铁路,可和八路同是共产党的臊性的“老毛子”,不就把一些铁路扒了,设备拆了,运回国去了吗?
李伯秋的老家在辽阳,“九·一八”事变后出走再未回来。闯关东后戎马倥偬,辽沈战役后才回去一趟。都到这里候了,一些老人还问他:大侄子,听说你们那枪呀炮的,都是用大姑娘和“老毛子”换的,这是真的吗?
在黑土地人的心目中,“老大哥”实在没给小兄弟留下好印象。而“我军无钱,在乡村中行动时,则到处征发,老百姓恨我”,“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民怨声载道”,则正好“配合了”那些关于“共匪”的宣传。这是没法子的事,为了生存,逼到这份儿上了。却无疑使人们愈发“想中央,盼中央”。
刘光涛老人说,当年在冀东时,鬼子伪军一出炮楼,十里八村的,消息一溜风就送到耳边来了。鬼子在前街住着,咱们伤病员就在后街,那么多特务、汉奸,硬是不知道。
现在黑土地上的情景,正好颠倒过来了。
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归根结底的无根据地,无人民。
共产党人在黑土地上一退再退,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毛主席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四平失守,在共产党队伍中引起的震动是空前的,巨大的。
在这种震动中,相当一部分人动摇了,逃跑了,有的甚至叛变了。
留下来的都是金子。他们使这支队伍更精粹,更锋锐了。
共产党黑土地的天下,就是这些人金子般的脊梁撑起来的。
“那小差开的呀”赵绪珍老人说:四平撤退后,走了42天到桦甸才站住脚。我们走,敌人追,我们丢,敌人站。看着要追上了,赶紧拐弯兜圈子,哪儿不好走往哪儿走。有的敌人跑到前边去了,也得赶紧绕圈子。飞机在头上撒传单,后边还有大喇叭喊:共军弟兄们,共产党完蛋了,你们别跟着白送命了,快投降吧。有时还唱歌,唱岳飞“精忠报国”什么的。哪个狂呀!现在讲这些像闹着玩儿,那时可真是不大行了,打也打不了,走也没劲了。
党支部开会,号召党员和干部背两支枪,或两个背包。那时党员是秘密的,实际已没什么秘密了,和看背枪和背包的就知道了。这也挡不住跑。俘虏过来的跑,在东北扩大的跑,从关里来的也跑,党员也跑,干部也跑,有的跑回家了,有的当土匪了,有的投敌了。走到东丰北边,一天晚上跑22个,带走20支枪,28颗手榴弹,2200多发子弹。连长王信图,也带支20响跑了。师政委李伯秋见了我,说:小赵呀,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呀!
老人说,这若是在平时,不撤职,也得撸你个茄子皮色,可那时都跑,无所谓了。虱子多不咬人,债多不愁人。当连长、指导员的,当时见面就问:你们今天又跑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