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的小脑袋瓜里转着这些念头,一路小跑着去了城门府兵处交路牌,期间被一个脸上长痦子的小兵搜刮去了几个大钱,方才回到车前。
“真晦气,大痦子又抢我钱!”焚琴的嘴噘得能挂油瓶,摔手打脚地往车上爬,爬到一半才想起来车上还有个桓子澄,他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轻了好些,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家郎君一眼,方才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车。
焚琴此刻的神情并不显得有多愤怒,实则是与这守城府兵皆混得熟了,这些兵卒都知道,这车子是桓家的。在辽西郡,桓家就算是流放至此,那也不是普通的小人物,因此,这些兵卒也不敢多为难桓家人,顶多索几个小钱而已。
桓子澄的眼风淡淡地往焚琴那里扫了扫,便拿起了一旁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清寂的语声便自那斗笠之下传了过来:“到了地方唤我。”
“是,郎君。”焚琴应了一声,不敢再说话,只向那驭车的哑奴后背上拍了两下。
那哑奴感知到他的动作,便回过头,咧开厚厚的嘴唇向焚琴笑了笑,旋即手里的鞭子一挥,那牛车便又往前驶动了起来。
“吱吱哑哑”的行车之声,在黑暗中听来,越发有种沉旧而破败的感觉。
桓子澄微微阖起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一如他记忆中的那个黄昏,暮色翻涌,仿若将天地都挤压成了一团模煳的黑影。
恍惚间,他像是听见了喧嚣的人声,还有隐约的哭泣声,以及周遭传来的咒骂声与嘲笑声。
日薄西山。
秋风微凉。
沉寂的秋日黄昏,风像是有着一股穿透的力量,自他的身体中穿越而去,薄而且疾,如同刀刃,一片片地刮过他的每一根骨头。
他觉得很空。
从心到身体,都是空的。
大辟之刑,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在闹市的中央,他没有跪伏,更不曾屈身,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而他的人,却像是游离在极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伯父、叔父……看着桓家的成年的、未成年的男子,一个个地,在利斧下滚落了头颅。
血流成河,人头遍地。
他坐得笔直,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没有感觉,也没有情绪。
如同灵魂剥离而去的一具躯壳。
那一刻,这血腥且怪诞的一幕,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远到了……恍若一梦。
冗长而又阴暗的一个梦。
在梦里,一个个头颅落地,一蓬蓬鲜血喷洒,重斧入肉时沉闷的声响,带着断骨碎裂的声音,还鲜血流动时的“汩汩”声,反复不停地在他的眼前与耳畔出现。
那像是有一世那样漫长,却又像是眨眼之间、须臾而过。
他赤了足,不知何故,脑海中回荡起了《长清》。
一曲奏罢,终成绝响。
随后,森冷而沉重的斧头,便落在了他的颈上。
他并未觉得疼。
也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觉得疼吧。
在疼痛袭来之前,意识便已经离开了躯体。
那一刻,他只觉出了一种沸腾般的灼热。
那种喷射而出的滚烫,让他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兜底翻了个个儿,他的心肝脾肺、他全部的温度与热血,都像是被从身体里翻转而出,泼出了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