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一眼就看到了他小腹的那道疤,细细看去,疤口算不得大,可看伤疤的形态,必然是道重伤。
他惊讶的是,他一个民窑少东家,怎会受这种伤?
徐稚柳缓缓转过一圈,动作极慢,并不介意被人看去,有胆子大的孩子还敢上前来摸一下,有些未出嫁的女孩子则躲到母亲怀里。
只听那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越级上告受的惩处。”
众人皆惊。
“越级上告?你何时……”话没说完,徐福猜到什么,眼睛瞪大,在得到徐稚柳肯定的眼神后,又缓缓低头。
“徐洲长,若你能接受和我一样,乃至比我更差的结果,能接受这些孩子的父母被流放,被重创,甚至下半生无法再行商,如果这些最坏的结果你都能够接受,那么,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
嘴上口口声声喊着不怕死的人,谁能真正不怕死,左右死亡离他们还远。可亲眼看到徐稚柳身上的伤疤后,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疤痕的丑陋,连那种在他们看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的人都曾差点死掉后,他们对死亡终于有了一点点真实的感受。
或者说,他们对于最终的结果,有了更为具体的想象。
似乎比起生离死别,被权贵阶级剥削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多吃点苦,多捡点破烂,一家子人齐整地在一起,身体好好的,什么日子没有盼头,一定要去死?
徐福知道,大伙动摇了。
在真实的死亡面前,他们变得不再坚定。事实上,有几个血肉之躯在伤害面前能不害怕?他们先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蛮干,那股团结一心的气势,不过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本来就得到了发泄,再被告知改变结果需得豁出命去,那口气就泄了。
一旦一个人松懈,慢慢地整个队伍都会垮掉。
徐稚柳是个能人,知道如何杀他们的斗志。可他说得对,徐福不怕死,却怕孩子们活在黑暗里,永远看不到希望。
因下一声长叹,他抬手,再次请徐稚柳落座。
这次徐稚柳得到了一杯粗茶。
“自家山上种的茶树,好的都卖了,留了一些老茶自己喝,不值当什么。”
徐稚柳尝了一口,说道:“很好喝,回甘很长。”
徐福仿佛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儿你在县衙迎人出来,又在洲滩站了这么久,码头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不是傻的,明日或许你徐少东家的恶名就要传遍全镇,你不怕吗?”
“我和徐洲长一样,贱命一条,没什么好怕的。”
“当真?”
徐稚柳却没应话。
洲滩地势低矮,在此处能看到沿江而上高高低低的民窑,他们错落在一起,于闪烁着星辰的苍穹下,露出庞大的身躯。
其蛰伏的轮廓之下,不乏万钧之势。
那是一种磅礴的、无声的,需要等待的气势。
徐稚柳喝过茶,又缓缓道:“我会与徐大仁协商,将地租减到最少。另外,我会让他私下里给你们一份补偿,这份补偿会以苏湖船运合作的方式实现。”
要让徐大仁直接从口袋里拿钱倒贴洲民是不可能的,不过船上捎带点下脚瓷和茶叶,亦或顺便带洲民前去采买苏杭一带的特产,再顺带捎回来,这点惠利想必他是愿意割让的。
毕竟对本身就要往返的船商而言,只是捎带手的事,没有吃亏,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做小本生意的洲民们来说,苏湖会馆的船运条件,不管是路线还是安全系数,都是他们苦寻不到的傍身依靠。
徐福听到徐稚柳这么说,摇头叹道:“你呀。”
若徐稚柳上来就说这些,他定是不肯。如今打了几棍子再给个枣,他竟觉得香甜。
人实在是贱,这年轻人也实在是聪慧。
他将聪慧用来算计人心,为没有子孙根的太监效力,过去多年积攒的好名声,兴许一夜之间就会付诸东流,徐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想起原先杨公在时,逢人就夸徐稚柳的四个字——“至正至洁”,如今也不知他能否还守得住。
这一晚,徐稚柳与黄家洲洲长徐福夙夜长谈,晓之利害,恩威并施,化解了一场灾难。
徐福知道以太监如今之权势,他们能从徐大仁手里讨到船运合作的便宜,或许已经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场。
否则就算告到天子脚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说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谁知晓?
故而妥协,退让一步。
黄家洲械斗一事,至此收场。
而这一夜,狮子弄下终是没了“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