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公子品性高洁,哪来什么仇家?再说了,要也是先要你的命!若非公子仁义,一直没对你下狠手,你早就被打派头弄死一千次了!哪由得你猖狂至今?”
前朝时童宾以身蹈火,舍身取义,引发众怒,老百姓高举义旗发动民变,将太监潘相拉下马背处以极刑。从那之后,景德镇出现过好几次大型罢工游行,每次罢工的胜利,几乎都要牺牲领头,久而久之,民间就将罢工称作“打派头”。
时年朝他啐一口痰:“狗太监,潘相就是你的下场!你别得意,迟早要遭报应!”
“是吗?”
骂他狗太监,还诅咒他遭报应,这要放在平时,安十九早就不跟他废话,直接叫人拖下去乱棍打死了,可今日好似很有闲情逸致,转头问梁佩秋,“我记得以前你们常在鸣泉茶楼喝茶,关系不错?”
梁佩秋扫了眼被两个大汉反剪胳膊按在雪地里的时年,轻描淡写几个字:“逢场作戏罢了。”
时年一听,整个人奋力反抗起来:“梁佩秋你个畜生,你说的什么话?公子对你有多好,你全都忘了吗?你的良心喂狗了吗?你怎么变成这样?”
年前他回瑶里给阿南送公子的旧物,多是一些书籍手札,临行前她还给他摆了践行酒,让他今后远离是非,不要再回来。
她答应他会好好活着,他才放下心来,决定以后跟着阿南,给阿南当书童,可到了那里,阿南却说这里更需要他。
他想到那个瘫在黑夜一蹶不振的少年,想到在枯萎的荷塘和冷清的狮子弄日日夜夜徘徊的孤影,想到公子多年以来如履薄冰、每一颗落子无悔才逐渐壮大起来的湖田窑,想到死去的黑子和活着的旧友,咬咬牙,还是回来了。
可等待他的是什么?
“梁佩秋,你做这样多的亏心事,不怕夜里恶鬼找上门吗?不怕将来到了地下,无颜去见公子吗?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年紧咬牙关,憋足一口气挣开左右束缚,大步冲上台阶,“你说啊!今日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前!”
话没说完,他就被护院重新拽了回去。
时年太瘦了,像个麻袋被拖来拽去,摁在雪地里两片肩胛骨高高凸起,脸也变了形,只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梁佩秋看着他,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目光冷淡,神情麻木。
“有什么为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不想往上爬?”
“我不信!我不信!”
她不是那样的人啊,公子怎会看走眼?时年大叫:“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个死太监逼你的?他逼你害死了王瑜,是不是?”
他想到阿南,认定安十九故技重施,用家人性命相威胁,刚要破口大骂,就被梁佩秋堵了回去:“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大人没有逼我,从始至终我只是在利用徐稚柳而已。”
“你……你说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他若活着,就没有我出头的一日。”梁佩秋说,“总归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时年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生气。
梁佩秋收回视线,对上安十九玩味的目光,吩咐门房:“若他还要来,直接叫人打出去,再将门前积雪扫清了,免得脏了安大人的鞋。”
门房睁大眼睛,想再确认一遍“打出去是什么意思”,就对上梁佩秋的眼睛,转而会意,上前一顿好说,请安十九的护院去一旁喝茶,自个领了几名仆从,对着时年一顿拳打脚踢。
时年起先还忍得住,到后头痛得嚎叫起来,一声赛过一声。
约半柱香后,世界清静了。
安十九捧着茶浅啜,一口又一口,瞧着心情甚好。梁佩秋在一旁处理窑务,间或应答两句,神情瞧不出什么,姿态倒是规矩,像只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家犬。
早前约好巳时来谈三窑九会的公务,安十九本还犹疑,担心新上任的大东家跟前头那位一样,玩什么两面三刀的把戏,仔细观察了一阵子,确定王瑜入土为安,王家公子被驱逐出府,镇日花天酒地,徐忠经过一场莫须有的算计,也犹如被卸去“左膀右臂”,每日沉溺酒海,如同废人一个,再看今日他对徐稚柳的书童大打出手,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梁大东家,今时今日景德镇已尽在我掌握之中,只要你竭诚为我办事,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安十九深知傀儡也是人,需得刚柔并济,不怕给他吃颗定心丸,“你年纪尚小,又刚接手安庆窑,我不能做得太过,是以只让你在三窑九会挂个虚职,不过你放心,你上头的正副值年,家里都有我安排的人手,量他们也就担个花名,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三窑九会以后都听你的,你放开手脚去干,于窑业大好的尽管施展,我定然鼎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