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肖似其父,正义刚直。
年轻儿郎满腔的报国热忱和拳拳杀敌之意,理应挥洒在边疆,而不是这片没有硝烟的土壤上。徐稚柳忽而生出几分索然的意味,道:“若遇见合适的时机,我帮你劝劝吴大人。”
“好呀!”
吴寅再感激不过了,一拳砸在徐稚柳肩头,“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
徐稚柳手一抖,瓷碟里的茶叶掉着大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他看着吴寅,吴寅心虚地笑笑,一脚盖过去,当无事发生。
于是徐稚柳算好的两杯茶,最后只得一杯。吴寅厚脸要尝,就都便宜了他。
晚风徐徐,徐稚柳立在老槐下,触手接过一片花蕊,想着梁佩秋被传召后安十九的态度,忽然没有来由地心跳漏拍,想起前朝一桩旧事。
潘相督造瓷器期间,虐打瓷工引发民变后,替代他的是另一名宦官。那是位相对老实厚道的宦官,没有潘相的狠辣,也没潘相的果决。
只这么一来,老百姓就不大服管。
当时窑业远不如此时兴旺,从业者也少了许多,然宫廷所需浩大,压得工匠们喘不过气,慢慢地出现了消极怠工的情况。和如今冬令瓷的结果一般,烧出一堆废品瓷就地填埋,时日到了,自然无法完成内务府下达的任务。
如此不达圣意,那位宦官先被斥责“不至诚”,后被认定欺君罔上,最后处以极刑。前后不过三个月,快得荷花来不及凋谢。
这事儿在宦官当选督陶官的数百年历史里极为罕见,也是一宗典型的戒例,想必安十九有所耳闻,才会不惜自掏腰包,也要立刻消除哪怕一丝“不至诚”的可能吧?
不知梁佩秋可知否?又要如何做?
正想着,一道似乎是鸟叫的鸣笛声响起。吴寅放下手中的黑瓷建盏,屏息倾听,对徐稚柳说了句暗影传信后,飞身掠到屋檐上。
几息后,落停在徐稚柳面前。
“发生何事?”
“这是事发紧急的求令信号。”吴寅声线略紧,“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梁佩秋可能出事了。”
御窑厂占地极广,有着全天下最为完整的烧瓷体系。
涵盖搦泥、捣泥等对瓷泥做细化处理,兼之拉坯、利坯、挖足、施釉,晾晒等大致流程的坯房,以及包容各种形状如龙窑、蛋形窑、葫芦窑、匣钵窑等窑房各有数座。
屋瓦连着屋瓦,穿行其中的匠人们或推拉轮车、或搬挪匣钵,或运送烧柴的木料,或清扫窑膛烧尽的余灰和损毁的器件,或把瓷器一摞摞往窑弄里搬,按照不同类型不同釉料所需的环境,放在相应的前后位上,再按照对应的叠烧、支钉烧等方式摞高、摞满,尽量不空窑,如此才能利用最大化。
大总管忙得一整天脚不沾地,御窑厂总算恢复往日的生气,梁佩秋经过热闹的厂区,抵达御窑厂以北——安十九平素处理公务和待客的偏殿时,暮色已被黑天吞没。
偏殿外周元和高低护卫各站一边,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瞧见她来,周元起先上前,快速同她耳语。
“大人心情不佳,梁大东家切记小心回话。”
不久前梁佩秋托人从京中带回造办处新制的冰鉴,过程如何一波三折费尽心思不说,最后白白给周元做了人情。
周元记恩,知她卖好的意图,当下提点一二,就算回敬了。
梁佩秋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周元不敢多话,忙将人引入屋内,随即退出关上房门。和先前人声沸腾的厂区相比,屋内似乎安静过了头。
梁佩秋略有不安,试探着唤了声大人。
窗台下斜躺假寐的安十九早就听到动静,眼皮微微掀动,晾了她片刻后,先发制人道:“听大总管说,你不愿意烧冬令瓷?”
梁佩秋循声向前走了几步,隔着屏风站定,深深地吁了口气。
安十九听她长叹,哼笑道:“打什么腹稿?不必遮掩,本官今日没甚耐心!”
梁佩秋便道:“大人息怒,非我故意想和大人作对,实在是手头吃紧,无能为力。大人,有一事旁人或许不知,您却是知晓的,安庆窑本就背着巨大的债务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