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松手,王云仙哈哈大笑。
“你还跟从前一样,每回我装惨或卖乖,你都不拆穿。”
梁佩秋懒得搭理他,说回阿鹞,“瑶里那头不是近亲,他们往年都不走动的,怎么今年突然回去?”
“谁说没有近亲,你忘了?那谁的弟弟还在呢,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梁佩秋恍然:“你说阿南呀!”她说得随意又自然,分毫没有提及已故之人的隐晦,“那时年也一道回去了?”
“这倒没有,湖田窑新年里挺忙的。”
王云仙让她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又吃了两口热菜,这才说道,“我们这头搞名家底画粉彩瓷,可是赚了好大一笔,连欠他家的债都填平了,他们能不眼馋?”
梁佩秋一听就懂了,忍俊不禁道:“徐叔宝刀不老。”
湖田窑和安庆窑的商业争战,是刻在血脉里的家族荣耀,不会因为两家关系有了缓和就消停。
她没有想过遮掩皇瓷背后的手段和技艺,不单因为皇瓷的底色是徐稚柳,更因为这是所有陶瓷人共通的野心。
文定窑也好,湖田窑也罢,安庆窑或是昌南窑,不论谁家都可以,说到底,天下第一民窑只是个头衔,其背后代表的繁荣昌盛,瓷业永年,才是抽丝剥茧下不得不正视的真相。
这不是大方,也不是高尚,是正儿八经的自救。
“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谁知道呢?他们未必当你是君子,关上门来说不定也是鬼。”王云仙轻哼一声,还嫌不够,“你小心阴沟里翻船。”
梁佩秋觉得好笑:“怎么了,湖田窑的醋你也吃?”
“呸,我吃一个糟老头子的醋,你当我没醋吃了呀?”还不是因为她讲到那些东西时熠熠生辉的样子太美了,美得让他着迷,让他艳羡,继而忍不住冒酸水,才想拉个老头子当垫背。
其实他很清楚,他并不适合做一间民窑的主人,非他不懂制瓷的过程,而是不懂瓷人的心。
王瑜曾叫他学盘账,是想让他从账目间看到家族的根。他跟着名盛一时的文定窑大东家学了很久,然而,透过纸张里那一笔笔进出的流水,看到的仍是干巴巴的数字。
他是个俗人,或许经营钱庄更适合他,虽然他还没赚到填补窟窿的钱,窟窿就被她堵上了。
想想还是生气!
跑那么快干什么!
王云仙一口气干掉满杯酒,辣得嘶嘶叫唤。梁佩秋夹起一根醋黄瓜,滚了滚汁水,眼疾手快塞他嘴里。
王云仙瞪着眼睛,被迫咽下一嘴醋。
酸得掉牙。
梁佩秋便伏在桌上起不来,笑得肚子疼。看她这般,王云仙忽而想起早前一桩事,那时她刚进三窑九会担个虚职,里头那帮二世祖想给她下马威,一天三顿请她喝酒。光喝还不够,末了总往她房里塞人。
哪怕一个也行,毕竟枕边风还是很管用的。
偶然一次他悄悄回来看她,便看到她被满屋子的脂粉香呛到,差点吐出一地酸水,头也不回地让屋内女郎滚蛋。
她言辞粗俗,神态鄙夷,吓得女郎们衣裙不整就往外跑。
二世祖门的行为,不单震慑,也是试探,否则安十九岂会袖手旁观?镇上早就有关于小神爷的流言,都说一个正常男子,岂能没有正常的需求?她逃也逃不过的,被酒气盈满喉肠,浑身难受,滑坐在门边,捂着嘴巴,默默垂泪。
他就远远看着她,看她把手伸进嗓子眼,抠那一肚子的酸水,却怎么也抠不出来。为免那帮二世祖再找她麻烦,大半夜的她抬来几桶凉水,一桶接一桶兜头浇下,打着哆嗦把自己冻病。
反正她身子孱弱,本就不比寻常男子。凉水打湿了脸庞,她一手抹去水珠,黑夜里一双眼睛清凉逼人。
那是王云仙第一次发现,她跑得很快,快到他追不上。等到她去了京城再回来,他就真的追不上了。
“在想什么?”
梁佩秋看他久久不说话,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王云仙心甘情愿吃掉一整盘酸黄瓜,对她说:“那位徐姑奶奶应是有话要跟你说,再三托我转告,约你老地方见。”
当时他还纳了闷了,问徐鹞什么时候,她笑而不语,高深莫测。这会儿看梁佩秋一副了然神态,更觉好奇,“你们在对暗号?”
梁佩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