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十九陡变阴沉的脸色中,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元的猜测没有错,梁佩秋的确是抱着怀疑的心去见安十九的。如果说徐稚柳的死是人为的话,那么除了安十九,几乎不作他想。
于茫茫人海没有方向地找寻一件根本不知道丢在哪里的物件,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她只能从结论推导,反向试探。安十九的私宅当然是藏匿物件最合适也最可能的地方,不过,那地方不是她能随便出入的。
从今日安十九对民窑动向的掌握情况来看,她的处境算不得好,很可能一言一行都在敌人监视下,那她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时候从景德镇上空往下看,能够发现伏于暗潮下的数股势力,有意无意,皆作草蛇灰线,集中在了一处。这一年昌江河流的汛期格外长,在夏季来临前,至最高位。
老百姓瞧着景德镇还是从前的景德镇,甚至在杨公的有效监察之下,景德镇出现了从未有过欣荣之象,然而浅水喧闹,深潭无波。
这一晚的梁佩秋怎么也睡不着。
她隐隐预感到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奔跑和角逐,极度考验一个人的耐心、智慧,嗅觉和运筹能力。
纵然她能等得起一个又一个春去秋来,可时局已经耗不下去了。
睁开眼,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在箱笼翻出一套女装,熟练地为自己改头换面。从前的招数已不能用,即便供以采买出入的后院偏门,也不足以信任。
她思忖再三,眼睛一闭,刨出茂盛春草下一个窄小的狗洞。
县衙门前的哨子绝不会比安庆窑少,是以她径自去了巡检司后门。数月前那一战,安十九损失惨重,人手必然不够,倘或可以选的话,巡检司衙门的防备一定会低于县衙,况且巡检司本就是武装部门,里面住着一帮武人,天生具备勘察能力,哨子们肯定不敢离得太近,这就给了梁佩秋机会。
她等到天亮,看到一辆前来收潲水的马车,借着晨雾遮掩,她向潲工塞了一吊钱和一封信。只要吴寅顺利拿到信,徐稚柳就能看到。为防泄露,信里的内容只她和徐稚柳看得懂。
亭亭水中,鱼戏莲叶。
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
曾经他们都失约了,这一次,她希望他们不再失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没有料到的是,吴寅已经好几日没有上值了。
她等了一天一夜,终失望而归。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吴寅没有替她转交信件,还是他仍不肯见她?
带着无从取证的心思,在一种隐而不发的急迫当中,梁佩秋把自己扔进坯房,开始没日没夜研究观音瓷。
倘或后续的事能提早验证的话,她就会发现,这些不安的、浮躁的、紧张而又着急的情绪,并非没有先兆。
听到前院有人来报“王云仙坠江”的消息时,手上刚进窑烧过一轮的观音瓷素胎滑落在地,碎了个干干净净,她连忙朝外跑,一路上不停地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王云仙?
就在几日前,他还兴冲冲告诉她,终于得了苏家畈小姐的法外容情,弄到两坛梅子苏,准备挑个良辰吉日送去居九府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仔细回想,哦,后来据说等日子的时候,梅子苏居然被人偷走了一坛,王云仙气得骂了一下午。好在偷酒小贼尚未泯灭人性,还给他留了一坛。他等不及所谓的吉日,立刻把酒送去居九府上。
结果酒收了,人没见,王云仙又是一通骂。
他骂了一天,嗓子见哑,晚间陪她在坯房磨蹭的时候,还喝掉了整整两壶苦菊茶。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不大记得清了。
人摇摇晃晃在江边下马的时候,忽而一片光闪过,她又想了起来。
当日的王云仙虽然嗓门贼大,但心情并不见差。他说居九能收下梅子苏,这就是好兆头。万事开头难,一步一步来,“总不能叫我一口气吃成胖子?那徽帮人几十年打下的江山,未免太好得了。”
听他说完,她悬着数日的心好似也松懈了几分,坐下陪他喝了盏茶。喝着喝着,王云仙凑到她耳边,贼兮兮道,“且我发现居九一个秘密,你猜是甚?”
他性子急,哪等得到她问就急吼吼倒了出来,“那老匹夫!半截身子进黄土了,居然还有相好的。”
人大抵对风月事天生存有好奇心,她连观音瓷都顾不上了,睁大眼睛等他下文。
“你还记得鹤馆吧?早前为了一睹里面的风光,我连狗洞都钻了。那地方确实富丽奢华,整个景德镇再没有比那地界更像销金窟的。原以为是太监用来干见不得光勾当的私苑,如今瞧着,倒更像居九的后花园……你是不知,里面养了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女子,每每有贵客上门时,她们就出来献技表演,陪贵客喝酒玩乐。那些女子非寻常花楼所能见到,手段也是高超,有次我留心观察,发现她们言行举止竟都有专门的教习女官指导,据说那位女官还是宫廷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