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很高。对于十岁的顾兰子来说,足可以把她吊起来,双脚离了地面。现在的问题是要一根绳子。
绳子其实并不难找。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着牛拽绳,这是一种细绳子,苎麻拧成的,很结实,老百姓叫它火绳子。还放着一摊背柴绳,乌黑乌黑的,粗一些,这是用黑山羊毛拧成的绳子,高二背柴时用的。
这两种绳子顾兰子都试过了。火绳子太长,黑暗中,她也不知道头在哪里,越挽越挽成一团糟。顾兰子又尝试着用背柴绳。这背柴绳倒是很整顿,只是太粗,勒到脖子上,勒不死人。
顾兰子叹息了一声,她知道该用什么绳子了。
她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红裤带。
这裤带还是过世的母亲从河南的扶沟城里给她买的。五黄六月间,就要搭镰割麦了。母亲上城里去,为这夏收作些准备。临出城前,专门去那杂货铺里为她买了个红裤带。关于红裤带,她记得有一次她将它系成了个死疙瘩,用手掰,掰不开,弯下头来用牙咬,咬了半天,才咬开。正当她弯下身子,放下裤子,哗哩哗啦地撒尿的时候,一股更大的水来了。黄河水黑压压地从远处压来,碾着滚着,水头齐刷刷的,就像许昌城的城墙一样。
顾兰子解下了红裤带,将一头搭在门框上,系死,这头,再挽成活扣,好套脖子。绳子系好以后,身子矮够不着,于是到灶火房子,端了个木墩儿,用来垫脚。
垫着木墩,顾兰子往上一站,伸长腰,将那活扣往脖子上一套,嘴里叫一声:“爹呀!娘呀!苦命的顾兰子来找你们了!”说完,双脚把那木墩儿一蹬,人就悬在了半空。两眼瞪圆,舌头伸了出来。
那是陕北高原上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夜晚。苍白的月亮升起来了,山高月小。月亮停驻在那遥远的天际。黄龙山高大的轮廓,投下阴影,一半遮着这几孔烟熏火燎的、不知年月的窑洞,一半在明处,照着这一户人家这一间柴门和柴门上吊着的这个裤子溜在了脚面上的小姑娘。
顾兰子说她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到幸福极了。这种幸福的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后也从未遇到过。如果真的那一夜就那样地走了,她肯定不后悔。
为顾兰子垫脚的是一个木墩。木墩是个圆的,它大约是树身的一截,人们伐了树,从树根裁下一节圆木来,就成了个垫儿了。
顾兰子双脚一蹬,将这圆墩儿蹬开了。这圆墩儿开始滚动,滚过窑院,最后撞到了窑门上,从而惊动了婆。
婆说她那一天晚上纺线的时候,心慌不定,眼皮老跳。还有一只苍蝇,嗡嗡嗡嗡地,老在眼前晃,打也打不走。这时候听到窑外的响动,她心里激灵了一下。又一想,想把纺车上这个线穗子纺完,再看。这样又纺了几下,眼睛一瞅,见纺车旁边的那个位置空着,她心想出事了,于是停了纺车,披上衣服,吱呀一声开了门。
门*,只见月光明朗朗的。窑院那个简陋的榆木门上,白花花地吊了一个人。这人眼睛瞪得磁登登的,舌头伸得很长,大裆裤吊在了脚面上,正是民间传说中的那种吊死鬼形象。
山野地面,这地方的野物,主要是狼和豺狗子,它们大约也嗅到了什么味道,有好几头,蹲在柴门外边,用爪子挠门,还有几头,居高临下,站在窑畔上,红着眼睛往窑院里看。
婆惊叫了一声。
婆的叫声惊动了窑里的人。首先是高二,他披着件衣服,手里摸了把镢头,冲出窑门。接着爷也出来了:“有什么事情发生,看把人惊炸的!”他拖着腔问。
婆这时候已经看出这大门上吊的是谁了。
“兰!兰!”她大声地说。
狼和豺狗子听到响动,跑了。全家人手忙脚乱,把大门上吊着的那个人,从绳子上解下来。
“脚下有千条路,孩子,你为什要走这一条呢?你要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走过去,就回不来了!”婆叹息一声说。
高二猫着腰,一个猛劲,把顾兰子抱在怀里,一脚踢开窑门,然后把人平放在烧火炕上。
婆在顾兰子的鼻孔上试了试,见没气了,于是伸手去掐人中。掐了一阵,见这孩子鼻孔里咝儿咝儿地有了一些细气,脸色也慢慢变得活泛起来,不像原来那么苍白了,于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婆要高二去熬些姜汤来。
抚摸着顾兰子那张小脸,婆注意到了她的耳朵眼。她说:“兰!苦命的花,苦命的草!你还没有活人哩,怎能就这样走?这两个耳朵眼可不能白扎,还要用它们佩金戴银哩!”
顾兰子回转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懂事地点点头,不过仍不敢用正眼看人。这天晚上,她平白无故地制造了这么一件事端,从此那目光就越发怯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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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土匪入室(1)
黄龙山死过许多的人。这黄河中游莽莽的百里方圆的大山,可以说地面上躺着一层的死人。黄河花园口决口以后,逃难的人到陕西,几乎都先要到这地方来,先混住身子,吃上几顿饱饭,等年馑过了,再走。
当然走的人只是一部分,另外很大一部分,便留在这块土地上了。同时留下了窑洞,留下了狗,留下了犁杖,留下了耕牛。这样就会又有人群到这里来,同样重复他们的故事。
渭河畔上高村的这户人家,出于一种罗曼蒂克的想法,跟着河南人逃在了这里,并且在这里一直呆到一九四九年关中平原解放。他们大约是这群人中难得的几户幸运人家,因为他们家没有死人。非但没有死人,还增加了一口,这一口人大家知道,就是童养媳顾兰子。对这户人家来说,黄龙山留给他们的唯一损失是,几个半大孩子都得了柳拐子病和大骨节病。高二、高三,还有小妹妹。顾兰子也是大骨节病,她的手指的关节现在还是畸形。
当在白土窑安顿下来后,他们遇到了一次风险。那一年,也就是顾兰子已经到了高家的那一年,庄稼取得了丰收。爷爷用驴和驮牛,驮了粮食到三岔街上去卖,结果被土匪盯上了。回来的路上,土匪一直跟到了家门口。
黄龙山的土匪多。昨天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歪心眼一动,三个一伙,五个一股,背山圪找个山洞一蹲,就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小土匪抢人,大土匪不抢人。大土匪往往给村子捎话,让送些盘缠到山上去。这样就把受苦人一年的辛苦拿走了。那时黄龙山最大的土匪有三股,其中一股是郭宝珊。据说他只抢富户。大家知道,郭宝珊后来成了着名的共产党将军。
三岔街上,几个土匪瞄上了高发生老汉的腰包。高老汉却浑然不知。所谓得胜的猫儿欢如虎,腰里有了几个臭钱,脚底生风,路也走得快了。土匪在后边撵,撵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