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中的庭州,日落得特别晚,戌时已过了很久,火红的艳阳还高悬在博格多山顶,将远方的片片山脊和近处的层层屋顶染成一片金黄。刚刚摆脱了从春末到盛夏的桩桩危机和变故,仿佛是为了弥补所有的恐惧和伤害,庭州的各族百姓以愈加巨大的激情,投入日常生活的欢愉之中。日日弥久不落的太阳也来助兴,更为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推波助澜。庭州城内外的欢歌笑语、曼舞饮宴,从晨至昏,几乎通宵达旦。
庭州虽然早有朝廷建制,刺史府衙门代表大周天朝的皇权对此地实施管理,然而毕竟是塞外边城,总和中原大城镇的严格管制有天壤之别,世代杂居庭州的各族各邦人士更不习惯受太多的拘束,因此汉人在此的统治只以羁縻的方式施行。庭州尽管也有城墙城防,但通常只在特殊情况下才于夜间关闭城门,中原城市的宵禁制度更是无从谈起。这些天来,西域战事已定,疫害又除,官府体谅民众舒散心情、及时行乐的愿望,干脆日夜城门大敞,任人出入,且由着大家趁这大好的夏季快活个够。
白天的温度实在太高,干燥的热风时时裹挟着沙陀碛上呛人的沙尘,孩子们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反倒是吃过晚饭以后,离天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才是他们玩耍的最佳时机。此刻,正有几个胡汉混杂的儿童,在庭州西南的小片荒地上欢叫奔跑。
这片荒地位于庭州城的城墙之外,向南逐渐延伸入高耸雄浑的博格多山脉,周遭十分冷僻,看不到人迹,只有一座破败佛寺的黄色院墙,在不远处的树林背后露出几许断壁残垣。在附近百姓的眼中,这座门上挂着“大运寺”牌匾的佛寺十分神秘,因为白天几乎看不到有人出入,晚上又常有古怪的诵咏之声隐约传来。偶尔有些夜行经过的路人还曾经看到过,佛寺后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上,有鬼火般的灯笼微光闪烁。这一切构成了关于大运寺是座凶寺的可怕传说。要是在平常,孩子们才没有胆量来这附近玩,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允许。但是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庭州都洋溢着天下太平的喜悦,人们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还凭空多出了些无畏的胆气,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危险悄悄迫近了。
这是一群五六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今晚特别约好来大运寺探险,就是要在其他小伙伴面前充大胆、逞英雄。他们一路大声说笑打闹着往大运寺走来,虽说时间已晚,日头却还好好地高挂着,周围和白天一样亮堂,实在没什么可怕。为了找点儿来过此地的证据,孩子们踏上遍地杂草和沙石夹杂的荒地时,还捡了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子、几块黑黢黢的瓦罐碎片,可惜没找到什么特别的。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穿过寺院前稀疏的枯树林,终于来到了大运寺前。
说来也怪,一到大运寺近旁,温度似乎瞬时降低了不少,炎炎夏日的热风到这里骤然转凉,吹在身上阴森森的,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抬头看看天上,晚霞灿烂,漫天艳红中,一轮银白的新月与夕阳辉映,在博格多山的山巅构成一幅既绚丽又诡异的图景。大运寺的院墙上长满了杂草,在晚风中瑟瑟摇动,院墙里面鸦雀无声,却又隐隐有些微难以描述的动静。孩子们停下脚步,其中胆小的已经吓得变了脸色,舔着嘴唇无论如何不肯再向前了。
可现在离开就意味着前功尽弃,肯定要被小伙伴们嘲笑,领头的那个男孩胆子更大些,想了想,招呼大家说:“天还亮着呢,咱们就翻进院子里找两样庙里的东西带上,只要能证明咱们来过就行!”其他孩子稍做犹豫,还是跟了上来。因院墙太高,难以翻越,他们便绕着院墙转起来,想找个缺口爬进去。这大运寺煞是古怪,粗粗看来其貌不扬,贴着院墙一走才发现,还真是阔大无比,院墙连绵不断,一时都走不到尽头,而且越往后绕越是荒凉,好像直接潜入了黑暗的深山之中。天色开始转成晦暗,孩子们再不敢前行了,丝丝凉意从墙内逼出,一瞬间就让人从头寒到脚,最胆大的孩子这时也止不住哆嗦起来。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撒腿就跑。
刚跑到寺院前部的院门前,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咣当”一声敞开了。孩子们吓得一愣神,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傻傻地往那开启的门里看去。与此同时,好像有一幅巨大的黑幕猛然被掷上暮色昏沉的天空,暝暗的天色顷刻变得漆黑,最后一抹晚霞的红光仿佛天际撕扯出的血痕,只闪了闪,便彻底隐匿在暗夜中。日月星辰,所有的光明一齐消失了。
最初的沉寂过后,淡淡的白雾从大运寺的院门中飘出,在黝深的黑夜中不断伸展,很快便将门边呆立着的孩子们围绕其中,白雾中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孩子们却似浑然无觉,既不吵闹也不逃跑,一个个呆若木鸡,瞪得滚圆的眼睛全无光彩,竟都已魂飞魄散!
“真神降临,果然有送上门来的牺牲。”门内,响起半男不女的悚人嗓音,伴着几声似哭又似笑的怪响,紧接着便是声声不绝的呼唤:“来啊,来啊……”就在这毫无起伏、阴森恐怖的诵读中,孩子们如陷梦境,乖乖地朝门内鱼贯而入。
“献祭的时间快到了,出发吧!”
山路间,一小队人悄无声息地潜行而上,乌云遮月,山道四周漆黑如墨,他们却熟门熟路,方向丝毫不乱。很快,这队人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处,山坳的中间燃着个巨大的火堆,已经有人在那里添柴拢火。火堆烧得很旺,亮白色的火焰蹿得老高,但因为此地陷于崇山峻岭的包围之中,从山下根本发现不了。
山下刚上来的队伍汇集到火堆前,在原先的那些人身后一字排开,齐齐跪倒在地。枯枝干柴在火堆中燃出噼啪的声响,众人匍匐在地,念念有词地诵读了一番。队列最前方站起一人,暗黄色的神袍从头罩到脚。他双手合十,对着火堆又祈祷了几句,猛地转过身面向天空,伸出双手,高呼着:“神的使者!请你来指引我们崇拜天神吧!”
随着他的呼喊,所有的人都面向博格多山上的方向睁大眼睛,拼命嚅动着嘴唇,原先压抑的祈祷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亢。就在这一片疾疾如入癫狂的诵咏中,前方山路地狱般的黑沉中,慢慢闪现出一个人影。
这人头顶上覆着一顶由动物骸骨雕成骷髅的法冠,四周同样垂落刻满骷髅的小圆骨串,全身披挂着黄色神袍,所不同的是,神袍上粘满五彩斑斓的孔雀翎。当这人从漆黑的夜幕中走出,一步三晃到火堆前时,遍体的孔雀翎在火焰的映衬下,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华,看得人眼花缭乱。
“献给天神的牺牲在哪里?”她开口了,却是个女声。
领头那人倒头便拜:“都准备好了,请使者主持祭祀吧!”
她点了点头,隐在骷髅骨串后的面庞上,只有一对眼睛放出凄厉的锐光。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伏倒在脚下的众人,微微扬了扬手。
有几个人立即站了起来,每人手中都拖个大大的黑色布袋,目不斜视地走到火堆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盯着他们手上的动作。布袋敞开,露出孩子们呆滞的脸蛋。被塞在布袋里闷了这么久,他们的小脸上都挂满汗珠,却没有丝毫表情。布袋褪到地上,只见这些孩子呈盘膝的坐姿,两手还交叉在胸前,身上原先的衣服也被换掉,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华丽神袍,脖子上绕满骸骨连成的串珠,头上戴着鸟羽和禾穗混编的花冠。
女祭司冰冷的目光停驻在孩子们的身上,一声几不可闻的悠悠叹息从重重骷髅的掩映之后飘出,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接着,她稍稍抬高声音:“开始吧。”
“是!”众人齐声应和,双双眼睛中跳跃着疯狂的火焰。仍然是那个带头的黄袍人,率先来到一个孩子的面前,两手一提,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到了火堆近前。那孩子毫无动静,若不是鼻翼轻轻翕动,真和死了差不多。女祭司在孩子跟前站定,左手按在孩子的头顶默祷。少顷,她撤回左手,黄袍人心领神会地抢步上前,手中白光一凛,孩子纤细的脖颈间顿现细细的血线,那孩子还是不动不闹,只在圆睁的呆滞双目最底处,晶莹的泪水无声溢出。
然而脖颈上的血溢得更快,还突突地带着生命的热气,旁边已有人双手捧上瓦罐,接住孩子纯净殷红的鲜血,幼嫩的血气并不腥臭,竟然有种清新的甜香……罐子渐渐盛满,孩子的双眼随之熄灭了最后一缕华彩,软软瘫倒在地上。那女祭司又发出一声轻悠的叹息,抬抬手,幼小的尸体如草叶般轻弱,被抱起来放到一边。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最残酷凶恶的杀戮在一片死寂中进行着。终于,一共七个瓦罐整齐排列在女祭司的跟前。
女祭司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柏枝,她依次将柏枝浸入满盛的鲜血之中,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将血水洒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咒语越念越响。身后诸人跟着她的节奏不停地跪拜磕头。猛然间,那女祭司捧起瓦罐向火堆砸去,一个、两个……只见血花飞溅、血雨倾盆,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女祭司五体投地,全身浸泡在遍地的血水之中,仰起脸来,染得一片狼藉的法冠上,红色的水珠纷纷落下,分不出是泪还是血。女祭司声嘶力竭地呼喊:“至高无上的天神!我们虔诚地信仰您,求您收下我们的献祭,赐给我们力量!求您助我们镇服敌人,我们必将为您献上他们的血肉!求您让我们的战士勇力非凡,虽死亦能复生……最伟大的天神,求您赐福我们!我们愿做您最忠实的奴仆,求您用他们的死换我们的生!”